正文 第1章 童 心(1 / 3)

碎影多種,也許以這一影為最難寫。原因之一是我記憶力很壞,童年更遠,“事”還勉強可以抓住一些,“心情”就恍恍惚惚,若有若無。還有原因之二,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童年少拘檢,離禽獸更近,心所想,就難得有冠冕的。但躲開又有違以真麵目對人之義,所以隻好勉為其難,說說現在還有些影像,由翰苑諸公看不值得甚至不宜於寫入青史的。分作幾項,由沒出息起,到有遐想止。

一是無誌,至少是無大誌。誌,當心之所向講也有歧義,“詩者,誌之所之也”的誌是一種,“有誌者事竟成”的誌是另一種,前者情的成分多,後者情的成分少,我這裏說的誌指後一種。說無誌是由比較來,這比較也是後來的事,即念了些舊的,才知道古人曾經如何。也不敢過於高攀,如劉、項看見秦始皇招搖過市就眼饞,恨不得也如此這般一場,我,也許因為沒見過這場麵,就連想也沒想過。跟誰比呢?可以揪出很多,隻說一些形象特別鮮明的。由近及遠,先冒出來的一個是南朝宋宗愨,他的叔父宗炳(字少文,就是牆上畫山水畫,臥遊的那一位)。問他有何誌願,他說“願乘長風,破萬裏浪”。接著來的是東晉祖逖,流傳的軼事是聞雞起舞。據說這雞是荒雞,半夜叫,所以與今日離退休老頭兒老太太聞雞鳴就起床去跳迪斯科不同了。再來一個是東漢班超,有個任人皆知的豪舉是投筆從戎。破萬裏浪,早起鍛煉,放下筆拿刀槍,都是不甘於居人下碌碌一生。不甘者,總想沿階梯往上爬也,我是連階梯也沒想過,所以是無誌。

二是惡勞。勞與逸對立,逸是也不避活動,隻是不幹費力而自己不喜愛的。這樣,今日,室內下棋,入卡拉OK去唱;昔日,劉伶喝酒,阮籍漫遊,乃至如張岱之“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就都是逸而不是勞。我幼年沒有喜愛什麼就從事什麼的條件,所以幾乎可以說,所有活動都是勞而不是逸,其中最主要的是幹多種農活兒。農活兒,由性質、輕重以及慣於由什麼人做,可以分為三種,如鋤地要由壯年男子去做;用畜力翻地,在前麵牽引牲畜,一般是未成年的男子;棉花果實開綻,一般是婦女(包括未成年的)去拾。

如此分工,除了重體力勞動之外,像我,男性而未成年,就所有農活兒都要參加。北方沒有水田,但風吹日曬,塵土飛揚,也不好受。還有,如間(去聲)苗、拔草,總要蹲著,拾棉花,總要彎腰,重複同一種動作,勞累之外還要加上單調。尤其拾棉花,棉桃斷續開,拾又不能快刀斬亂麻,情況就成為,剛拾完一次,又得開始下一次,沒完沒了。現在還記得,春天下種,我總是希望少種棉花,甚至不種棉花。可惜是沒有發言權,也就每年秋天,還要混入婦女之隊,彎腰去拾棉花。感到煩膩,或說怕。曾有躲開農田的朦朧想法;如何能躲開呢?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我在“不失其赤子之心”的時候就不熱愛勞動,至少是體力勞動。我不知道我這樣的童心可否算做根性,如果可以算,常在我們耳邊響的“我們的民族勤勞偉大”雲雲就要打點折扣了吧?

三是想換個地方風光風光。我家在農村。村不大,可是離大城市不遠,這大城市而且是兩個,北京和天津。北京在西北方,距離近二百裏;天津在正南略偏東,距離一百裏。語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而親屬和鄰人,有不少曾到天津去,有的並且是來來往往。兩地對比,一處繁華,一處僻陋;一處闊氣,一處寒儉,鄉裏人都沒念過《莊子》,因而對於繁華和闊氣就不能不有豔羨之心,甚至覺得曾經在那裏遊遊逛逛就是光榮。光榮要顯示,於是就喜歡說,比如那裏有高樓,有電車,不點油燈而點電燈,入夜,大街比白天還亮雲雲。到過北京的還可以加上,外有大城,城門上有城樓,內有皇帝住的宮殿,連瓦都是黃色雲雲。我其時也沒念過《莊子》,對於這聞而未見的,也就想能夠看看。如何才能變不能為能呢?因為無誌加少知,就想能夠有個在大路上來來往往的職業,比如開什麼車吧,就可以一會兒在這裏,一會兒在那裏,看沒有見過的。這種希冀,就是現在想,也不壞吧?可惜引導人走上哪條路的經常是機遇而不是希冀,以致直到現在,我隻能麵對稿紙而沒有能夠到各地風光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