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丹
小傑是我的弟弟,忽一日悄無聲息地發了部書稿在我的郵箱裏,關於中國的城市。
順著目錄看下來,每個城市都有一兩個不可替代的主題詞,三十個城市,我都到過,對於這些地方,我的記憶又是什麼呢?
我是一個行者。在過去的二十多個年頭中,出於職業的需要與興趣的驅動,一座又一座的城市成為我記憶深處鮮明的景觀。準確地說,我真正心懷眷戀的是城市之外的山水,而從山巔到水崖的穿越之間,城市是我棲身的驛站,我能準確想起每一座城市空氣的質感:或幹燥清冷,隱約中似有漂浮的冰雪;或潮濕滋潤,讓疲憊的神經一瞬間就恢複了彈性。還有那不同城市的特色口音,尾韻裏的那點生動,離了這個地方就再也複製不出來。
這些個叫做城市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始終未曾走遠……
西湖邊上,一盞清茗在握時,總看見氤氳繚繞的香氣彌漫在一湖煙波往事中,恍惚覺得一千年前,杭州叫做臨安時,我一定是個西湖畫舫中的書生,如同《花間集序》稱“有綺宴公子,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有繡幌佳人,舉芊芊之玉指,拍案香檀……”這個城市的繪聲繪色的傳奇故事,嫋娜了千年,猶自不遠……
站在麗江的太石橋上,朗日之下,流水滌蕩著時光,嘩啦啦地從一座沒有圍牆的城池裏流過,遠處的玉龍雪山緘默地醞釀著千年的冰雪,近處橋頭上一家賣布農鈴的小店傳出昔日馬幫悠遠的聲音……時間與空間的邊界在這座城市裏變得模糊,納西古樂若即若離地飄零出幾個音符,紅塵猶有未歸人,總有一些魂魄,蟄伏在自己的名字之外,在一些前世今生的地方……
還有南京,沉鬱蔥蘢的梧桐掩映之下,一步青磚就踩疼一段典故,六朝金粉退色為一幀泛黃的薄紙,再見胭脂井時,清冽的井水裏已經辨不出脂粉的嫣紅。我曾經拉了當地的朋友帶我去尋覓那一段“浪打石頭寂寞回”的石頭牆,問了許多人之後,穿越一片遼闊的垃圾場,終於,一處石頭城牆根下吝嗇地展露出一帶斑駁的苔蘚,浪濤拍打的動靜卻早已經平息……
城市是用來居住的,每一種居住體驗都帶著個人色彩,或流連於琴棋書畫的審美感悟,或浸潤於柴米油鹽的瑣碎日子。一個城市可以是歸鄉的緣由,懷舊的人隻有在故裏宗祠下才有安頓之感;一個城市也可以是一場愛情的邂逅,風物入心都帶著另一個人的蹤跡,時時可堪回味或者永遠不敢觸動。
我喜歡“城市之旅”這個名字,它是一個心靈入口,掛著城市的標牌;至於每段旅程在出口處如何書寫,那就一定是千差萬別的了。行走在一個城市與另一個城市的邊緣上,走得多了會驀然發現,不是我們穿越了城市,而是城市穿過我們的生命,用一幀一幀定格的年華,做成了記憶中永不褪色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