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五點天色依舊很亮。
放學鈴聲響起後,女生嬉笑結伴,男生勾肩搭背,三五成群,處處熱鬧。
有希的心情極好,她還握著粗眉毛遞給她的水。旋開蓋子,內側寫著“再來一瓶”,有希輕笑。她抿了一口,液體滑下喉部,原來,高檔的水是這個滋味。
是什麼樣的味道呢,有點甜,有點涼,有股她說不上來的陌生。她又憶起每次比賽前雪莉紗阿姨塞進她手裏的小水瓶,裏麵是最平凡的白開,中場休息的時候喝一口,還能嚐出店裏那隻破了個洞每次隻能燒半滿水的壺的味道。這絕對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可現在的她,喝著礦泉水的她,卻渴望能夠再喝到一口那隻破壺煮的水。
有希輕歎,她渴望的不是曾經,而是家的感覺。她旋好蓋子深呼吸,這座城市的空氣裏漂浮著優雅的麥香,是她所熟悉的,一吸進去就能融進她的血液。她明白,她回來了。
抬頭,高懸雲端的夕陽又紅又大,在有希的眼裏和蛋黃沒什麼兩樣。
她餓了。
和邱廉打了一架,又一時激動打了好久的球,所謂“勞其筋骨”。有希琢磨著現在可真得趕緊想辦法回家了,否則——她摸了摸肚子——真要被“餓其體膚”了。
照片的背麵是有地址的,她記得很清楚,麥香街377號。在美國沒事的時候她就盯著這一行字看,心也跟著砰砰直跳。麥香街,多好聽的地名啊。她想再看它一眼,然後攥著照片理直氣壯地出現在377號門口。
可以想象,當她回到教室,拉開拉鏈卻隻看到一些零錢的時候該是什麼心情。有希把錢全倒在地上,真想把腦袋都塞進包裏去找。空空的包一覽無遺,她伸出手抓了抓,除了空氣,還是空氣。她心裏也一空,汗立馬流下。
她開始後悔,怎麼會嫌包一直背著麻煩,而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遺落在教室裏呢?那張照片那麼髒,被誰拿走了?誰會要呢?
三三兩兩的同學都走了,空蕩蕩的教室裏隻留下她一個人。在一片淒冷的寂靜裏,有希能聽見腦袋裏的血液流動的聲音,她似聽見腦中的液體瞬間凝固,然後回流。眼神飄得遠了,有希斜斜地倚在椅子上,茫茫然無所適從。
世界在一瞬間安靜了。
她再聽不到窗外同學們喧囂的話語,惟有自己的心跳聲,那麼響,那麼絕望而空洞地演奏著。
頭頂上那一盞白熾燈出奇的亮,刺得她眼睛都酸了。
她為自己感到可悲,眉頭微皺,視線竟慢慢模糊。
她居然,想哭。
在寂靜得可怕的世界裏,突然,她聽到一聲厲嗬!
——不準哭!否則你將會失去一切!
有希身體一抖。
這聲音來自於她心中,那裏仿佛有一座懸崖,深不見底。她站在懸崖邊上往下望,黑黢黢的雲霧繚繞,懸崖下似蘊藏著一隻凶惡的猛獸,它一吼,世界就會被全盤顛覆。
——不準哭!否則你將會失去一切!
又來了。有希害怕得抱住自己。
那是一個帶著滾滾怒意的男聲,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他一遍一遍重複著這句話,一次比一次憤怒,略帶咆哮,仿佛要將她生生撕碎,狠狠咀嚼。
自有記憶以來有希從未哭過,因為悲傷到極致她就會聽見身體裏這個詛咒的怒吼,然後駭得扼住眼淚,拚了命不讓它流下來。有太多東西要去追求了,她失不起。
頭疼得很厲害,眼前再次泛黑。她覺得她應該想起很多事情來的,比如說這話的男人是誰。可是所有混亂破碎的畫麵在腦海裏電光石火般一閃即逝,炫目過後瞬間歸於沉寂,什麼也沒有留下,除了這束縛住有希眼淚的吼聲。
——不準哭!否則你將會失去一切!
她的照片,那是她的一切,如今,還怕再失去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