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走的那樣快!前幾天你還沒有說要到漢口,怎麼一下子就變了方針了?”
“這哪裏是我變的?全是季叔呀!”
“那麼,慰勞團這回事,壓根兒就丟到東洋大海了?”“噯噯,看你那張嘴!多麼厲害。幾時學的,跟誰學的?”
“跟你學的啊!”帶著吃吃的笑聲。
“噯,說正經話,你讚不讚成我到漢口?”
“不讚成!”聲音裏含著笑意。
“為什麼不讚成?”
“哦!怎麼又問我了?個把月前,你自己就說過:去漢口,不過是逃難罷哩!”
“噯,可是,一個月過去,情形是有點不同了。”
“現在那邊也有抗戰工作了,是不是啊?”
“啊,好利嘴!這回定不饒你!”
高跟鞋清脆的閣閣的聲音,一前一後從回廊那端的月洞門出來。前麵跑的一位長身細腰,瓜子臉,雪白挺括的護士衣,露出棗紅絲絨旗袍的下擺;後麵追的一位身材比較矮些,可是矯捷伶俐,穿的一身玄色雲霞緞的夾旗袍,頸上圍著一條雪白的絲巾。
前麵的是蘇辛佳,後麵的是嚴潔修。
兩人邊跑,邊追,邊笑,看看到了回廊盡頭,蘇辛佳突然轉身,背靠在一道玻璃門上,一把抱住了追上來的嚴潔修,輕輕喘息,吃吃地笑著說:
“好了,潔妹,就饒了這一回罷!咱們說正經話兒。”
“呀,呀,倒好像是我在那裏頑皮!”
“不管是你是我呀,玩笑一番,對於衛生是有益的。真該謝謝你,潔妹,好多天來,我沒有這樣笑得痛快了!”
蘇辛佳一邊說,一邊推開了那玻璃門,拉著嚴潔修進去。這是護士小姐們換班時的休息室,現在靜靜地一個人也沒有。
兩人在靠窗的一張藤的長沙發上坐了,手拉著手,脈脈相視,好久都不開口。
“上次聽你講起那個慰勞團,我興奮的連吃飯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蘇辛佳眼望著天花板,幽幽地說。“我又替你高興,又嫉妒你。爸爸看見我心魂不定,他也很難過,第二天早上他悄悄對我說:你也和潔修他們一塊兒走罷,我是放心的。爸爸太愛我了,我那時高興得落眼淚。可是我對爸爸說:我不去!爸爸放心我,我不放心爸爸,況且,還有媽媽呢!媽媽的傷還沒收口,還不能起床,我不放心她,她也不會放心我的!可是後來你們的慰勞團又弄不成了,爸爸似乎卸下了一副千斤擔子。他跟我開玩笑說:這倒是不了自了,省得你去又不是,留著又害相思病。”
“哎,別提了,叫人生氣。季叔奔走了三天,還是得不到官方的許可。中國人沒有慰勞中國軍隊的自由,怪不怪呢?陳先生早就料到這件事辦不成功,為的我們是要到北方去慰勞‘非嫡係’部隊。季叔先還不肯相信他們的氣量那麼小,後來碰了釘子,他不能不信了,可是他就對於上海的事情也冷淡了。剛巧我們的廠要搬漢口了,他不管爸爸還有點不大願意,他定要去照料,骨子裏還不是他自己想換換空氣。可是,辛姊,為什麼你不讚成我也去?這一向,我待在上海也悶的難受!”
“為什麼不讚成呀?”蘇辛佳柔媚地笑著說,“舍不得離開你呀!”
“噯,噯,說正經話,到底為什麼呢?”
“為了你這裏空氣是越換越壞的!”
“哦!”嚴潔修睜圓了她的大眼睛。
“越換越壞,不騙你。”
“總不能比這裏再壞些。”
“不信你去試試。”
“噯,辛姊,別逗著玩了!你聽誰說的?是不是陳先生呢?”
“不是。姨媽家的二哥和三妹來信說的。”
“也有人釘他們的梢麼?”
“不是!這兩個是埋頭讀書的好學生,這些麻煩他們還沒有資格享受。他們信上說,漢口是一片太平景象,那種繁華享樂的空氣連他們也有點受不住呢!”
“可是我們這裏也何嚐不是這樣的?辛佳,這一向,你在醫院裏盡義務,你天天看見的是傷兵,可是,你到我家裏住上兩天看看,——噯,前天大伯走了,這才稍稍好些。”
“不過上海總也還有人在做抗戰工作,漢口呢,哎,茶館酒樓熱鬧得很,牆上還貼著‘莫談時事’的帖兒。上海深更夜靜聽到炮聲和機關槍聲,漢口呀,旅館最多的那條街上就隻能聽到胡琴聲、打牌聲。有幾家旅館,堂而皇之開著煙燈,一間房七八枝槍,門外還有人在候補呢。九點鍾一過,不論大小旅館,擁進擁出的,全是妓女,客人點她們的戲,有《蘇三起解》,也有《義勇軍進行曲》;——潔妹,你想想,《義勇軍進行曲》也給那些混賬的男人當作尋開心的東西!”
蘇辛佳的聲音越說越低,終於垂頭不語了,捏住了嚴潔修的那隻手卻重重用力捏著。嚴潔修也像喝了一杯苦水,蹙著眉尖,說不出話來。
桌上的一隻鬧鍾滴搭滴搭地走響,外麵傳來了隱隱約約喧鬧的聲音。
“所以,潔妹呀,”蘇辛佳拿起嚴潔修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不喜歡漢口,也不讚成你去漢口。你覺得上海那些抗戰工作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你不如到這裏來,咱倆天天在一處。這裏有意思。這裏收的全是傷兵,全是小兵,沒有官。伺候小兵,這才有意思。爸爸也說過:要不是小兵,他也不來盡這義務了!”
“噯,可惜我不是學醫的。”
“那要什麼緊?學著就會了。每次爸爸動手術,做他助手的總是我。”蘇辛佳的長眉一揚,忍不住心裏的一團高興。“爸爸說再有三個月,就該我自己來動手了!潔妹,你想想,三個月就學會開刀,那多麼容易呀!”
“可是,辛姊,你是大學醫科讀了三年的,我呀,我想想真糟,我在工科才讀了半年,——有時我覺得真該再讀書,然而,這樣亂哄哄的……”
突然蘇辛佳搖手打斷了嚴潔修的話。外邊傳來的那嚷鬧的聲音越來越響了,海潮似的一片聲中卻跳出幾個巨浪:“鬼話!騙誰呀?老子不受騙了!”接著又聽不清了。
“啊,四點二十分鍾了。”嚴潔修看著桌上那鬧鍾吃驚地說,“怎麼還不見季叔來呢?”
蘇辛佳點著頭,似乎在回答嚴潔修,又好像叫她不要說話。她還在傾耳細聽外邊的鬧聲。
“那是什麼?是不是傷兵們?”
“是的!”蘇辛佳歎口氣說,“大概又是和管理員發生了衝突了!這醫院辦的很糟,院長官僚氣十足。爸爸隻能管手術房和病房。他說:我貢獻了我的技能,盡心而已。潔妹,什麼事都不能給官僚去辦。我看爸爸在這裏,十分本事隻當六分用,吃力不討好。”
“可不是,前天我去看望伯母,她也說老伯白賠了辛苦還受氣呢!自己的太太躺在床上,可是老伯忙著醫院裏的工作,有時候整天整夜都不回家,反倒打電話給同行朋友請他幫忙替自己的太太換藥。”
“噢哦!是有這麼一次。來了大批重傷的,忙了一天又半夜,連我也抽不出工夫回家給媽換藥。媽這傷沒有大妨礙,可就是她上了年紀,不容易收口。”
“這幾天,傷兵來的多麼?”
“不很多。”
“就要大批來了!”
“你怎麼會知道?”
“我有耳報神。”
蘇辛佳扁著嘴,尖著手指在嚴潔修臉上劃著羞她。嚴潔修一把捏住了蘇辛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