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小說卷(4)(1 / 3)

摘了帽子,栽了樹,還不算完,他們還要包產到戶。“單幹了我們幾十年幹了個什麼?”他據理力爭,集體是他的命根子呀!可他怎麼反對也無濟於事,劉福當了大隊長,緊跟資本主義,在“老右派”的支使下,大隊黨支部通過了公社黨委的決議,全大隊實行包產到戶。他粗著脖子紅著臉,和劉福大吵,恨不得和他打一架,可劉福偏偏不吵不打:“讓群眾說話嘛,聽大家的。”群眾討論就群眾討論,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真正的英雄,絕不會跟上修正主義跑。全大隊來了個民意測驗,社員舉手表決,誰知百分之八九十的人,竟讚成包產到戶,還高興地鼓掌。懵懂哪!懵懂,他恨死了那些糊塗蟲:“人家把你往火坑裏推,還高興哩!高興個屁!”他拉住舊社會和他一塊給地主放過羊的長貴:“貴老弟,別人不明白,你也不明白?

你忘了舊社會咱窮人的愐惶了?”那長貴舉著的手硬是不放,笑他道:“明白哩!鬥哥,總算明白了。咱不光要吃大豆,日後還要每天吃點心哩。大豆老哥,你日後也得明白些事情呀……”

這些日子,他常常生氣。外麵沒處出氣就在家裏罵婆娘。包產到戶了,大隊幹部再沒那麼多會開,大多數時間都去種自家的地,他家也分了四畝水地,十畝山地,不種,到年底就沒得吃;種吧,十幾年沒拿過農具了,他低不下那個頭。在那些平日在他麵前低三下四的人麵前拿上鋤頭去幹活,比逮捕法辦還丟人現世呀!“你王大鬥昔日的威風哪裏去了?”

咳!資本主義複辟了,壞人當道了,沒咱貧下中農的活路了有時候他也想:“他們都那麼說,莫非我真個兒錯了?”細細一球磨,想想他這一生的許多事,他又堅決地搖了搖頭:“這個身翻得不容易呀,再翻過去嗎?難道就這麼白白丟了當家作主的權?”……到外麵去,怕人們笑他;幹活吧,安安心心種那幾畝地,可骨頭軟得厲害,十幾年前那能吃苦的身板,已經換成了一雙細軟的手,一付懶散了的骨架。他幹不了活,也幹不出來活,實在覺得丟人。種不上田,婆娘就氣得罵他,兒子整天避著不見他,多虧了劉福幫忙,春上才下了種,現在地又長滿了草。兒子柱兒又是個窩囊廢,學習不棒,考不上學。唉!有什麼辦法呢?隻恨修正主義掌權了,上大學要考。要是前幾年的推薦辦法,他的柱兒,嘿!早成了大學生了……“唉!資本主義複辟了,把咱逼到了絕路上……”他又悲歎道。太陽已經照到了炕角根,朝陽的熱力是很強的,射得王大鬥書記的全身灼熱難忍。頭還在疼,悶悶地疼。王大鬥這才感到,不起床不行了……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再過上20年、30年,這世道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河麵不算太寬,河水也不算很大。但是,人卻涉不過去。於是,河邊上就有了一條渡船,有了一個絡腮胡子的擺渡漢子。

四裏八鄉的人們,去河那麵的小鎮上趕集;小鎮上的人們,來河這麵串親戚,都不願走十裏八裏去大橋上彎圈兒,擺渡的生意便紅火起來了。不時有人站在幾塊青石板砌成的“小碼頭”上,雙手做個喇叭狀,衝對岸“哎”一聲。小船便像一條魚似的遊了過來。絡腮漢子緊繃著臉,一言不發。過客也用不著囉嗦。“人過五角,騾馬一元”的牌子在那兒立著呢。隻要你將錢往船艙裏一丟,小船便又像魚似的將你遊過去。

春天去,秋天來;夏天歸,冬天至……人們沒見絡腮漢子笑過。管你認識不認識的,管他是大小帶個“長”的,還是黎民百姓。隻要你往船艙裏丟錢,漢子便拉著撐杆站起來,不丟錢,任你狠命地“哎”,漢子坐在青石板上一個勁地抽煙,一動不動。

這河上原本是有座橋的。拱形的橋身像半彎月牙掛在河麵上。橋的兩頭各立著兩尊齜牙咧嘴的獅子,很是威武雄壯。橋麵上鋪著石板,不光人馬能走,架子車膠輪大車也是行得的。那年從城裏下來了一幫戴紅袖章的學生,說是破四舊,抱起大鐵錘將石獅子砸了個稀巴爛。後來又聽說這橋是舊社會小鎮上的財主老爺修的,幹脆一包炸藥將小橋送上了天,人們過河隻好走十裏八裏去大橋上拐圈兒。

再後來政策又活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人們變著法兒掙錢。絡腮漢子便幹起了擺渡的營生。雖說“人過五角,騾馬一元”,每次也賺不了幾個。但趕集的,走親戚的,不趕集不走親戚也要過河的,終曰絡繹不絕。積少成多,細水長流。聽說那漢子很是得了些呢。終於有一天,“人過五角,騾馬一元”的牌子換成了“人過一元,騾馬兩元”。過河的人們憤憤不平了,大罵絡腮漢子黑了心肝,爛了腸子,不得好死。絡腮漢子坐在青石板上,一聲不吭。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煙,任你咒,任你罵。你就是罵個天翻地覆,不往船船裏丟錢,他仍坐在青石板上一動不動。

小鎮上有權威的人也行動了,汽車拉來了沙子、水泥,要在河上修橋。

絡腮漢子看了汽車一眼,依舊坐在青石板上抽煙。等汽車走了,他站起來把那沙子、水泥、木頭通通掀進了河裏。人們紛紛議論,說是那漢子這下非得坐班房不可。絡腿漢子終究沒有去坐班房。有人說漢子的老婆那年去鎮上賣雞蛋,被民兵抓去遊街,回來就上吊了。當時抓那女人的民兵就是現在的鎮長,鎮長怕那漢子,不敢來硬的;又有人說從那時開始,漢子再沒說過一句話,變啞巴了,神經也有了毛病,誰也拿精神病人沒辦法。總之,橋沒修成,渡船卻留下來了。“人過一元,騾馬兩元”。

又是一個落雨天,篩子篩過似的細雨無聲地落著。按理說,這樣的天氣是很少有人過河的。漢子還是早早地來了。好些年了,這已成了他的習慣。刮風下雨,落雪降雹,從不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