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入西藏後,我就慢慢遠離了內地的流行音樂,移情別戀般地愛上了這塊雄性土地上誕生的十分具有生命張力的歌曲。在西藏遊蕩十多年,我已經能熟練地駕馭這裏的歌曲。也許是生活中漸漸注入青稞和酥油的營養吧,當我唱起藏歌的時候,常有人誤將我當藏族人。可是,我還不會唱藏戲。藏戲音樂有別於朗瑪、鍋莊、果協以及八廓街上流行的藏族歌曲。藏戲的唱腔十分獨特,我連發音也沒學會,更不懂其唱詞。一般的藏族歌手嗓音是無法與藏戲演員其唱腔相比的。藏戲演員唱到長音時往往帶著激烈的顫音,或歡喜或悲傷,所有的情緒都在顫動的音律中表現,而且顫音拉得很長,後台的合聲幫腔也是用顫音襯托,起到加重戲劇色彩的作用。表現歡快的唱腔,讓人猶如聆聽那細雨,有時悲傷的唱腔,讓人仿佛置身於江河湖泊的咆哮之中。
當主持人宣布明:天同一時間繼續觀看《文成公主》的時候,人們紛紛退場而去。場麵頓時擁擠起來,我又回到了那個麻花辮子的男子身邊。他問我,好看嗎?我不回答,隻是望著他一笑了之。此時,向西而去的太陽折射出一道道絳紅的光芒。人們在光芒中朝著各自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居然也在向我回望,然後速度很快地向我移過來。明天,你還來嗎?他問我。就像老朋友一樣。我不置可否地看著他。心想,這看不懂的藏戲如果明天繼續看不懂不是遭罪嗎。從他的話中我得知《文成公主》從開場到結尾完全演下來至少得三天時間。今天看到的演出隻.是一個開場白,稱為“頓”,明天接著是正戲,叫“雄”,後天才能看到結局,叫“紮西”,那意思標誌著一台藏戲圓滿結束。藏戲的學問真是太深了。此時,我的思緒還沒走出那一片笑聲裝點的格桑花方陣。當我徹底擠出人群時,才看見不遠處一條狗已被人活活踩死。
那一年的雪頓節我無法不悲傷。
想起不幸之狗的死去,我就為它和它的主人難過得不想再看藏戲了。我真的不能理解藏戲可以給那麼多藏族老人帶去無盡的愉悅,甚至可以讓一條狗的性命消失殆盡。我不明白當初那條狗是如何掙脫主人之手的,隻看見那麼多孩子路過那條狗的身邊時,把臉扭到一邊去。地上淌了一汪血。一根鮮豔的紅繩在狗的脖子上冷寂。風,像一件招魂的法事。老人們的眼神撲朔迷離。死狗的眼睛對視著戲台,久久不肯瞑目。
這個戲外的場景重重地刻在了我青春時光的背景上。我用青春去忘記,青春常常憐憫,憐憫,憐憫西藏,那一個個黯然神傷的日子。
近年我在西藏呆的時間比起往年短了許多,好像年年都錯過了雪頓年。偶爾在內地的家裏或賓館打開電視,遙控西藏節目,看到藏戲便生出疑惑——如今這藏戲怎麼看到最後隻剩下幾個沉默寡言的藏族老人了?有一次,我專程問過拉薩雪新村那些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身為藏族人,他們這一代更難走進藏戲的情節,時代步伐在不斷加快,而藏戲節奏卻停留在漫步狀態,他們說更喜歡內地時尚的快節奏歌舞。一個年幼的喇嘛告訴我,他們的偶像是少林寺裏的那個李連傑。現在想來,藏戲與之其它戲種的命運比較,其冷冷清清的現狀,我想都是傳統戲曲藝術的共同悲哀吧!
不久前,在新華網看到一則有關西藏的重大新聞,藏戲將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於是便找來西藏戲劇史研讀,意外發現曾經沒有看懂的《文成公主》居然是一部難得的好戲,當場就與父親展開了有關藏戲的閑聊。父親說,你可別小看了藏戲,十世班禪額爾德尼·卻吉堅讚在重大節日時,曾在羅布林卡邀請拉薩地區的軍、政各界尊貴的客人歡聚一堂。那時起,藏戲班子就已經把《文成公主》這出戲列為必演的傳統劇目了,可見此劇目在西藏曆史與藏戲發展進程中的重要地位。應該不難理解黑格爾說的“哪個民族有戲劇,就標誌著這個民族走向成熟。”藏族藝人用自己民族的藝術來演繹一代公主,不愧是戲中好戲,錦上添花!
2005年雪頓節,我正在廣州酷暑,意外收到一張從西藏飄來的藏戲票。一時之間,感覺沉甸甸的西藏仿佛就在手上。這張藏戲票設計非常精美,全是彩印,票麵上印著漢、藏兩種文字,戲名叫《朵雄的春天》。贈票人是我剛到西藏不久結識的藏語文作家紮西班典先生,演出地點是西藏自治區政協禮堂,票角上還注明嘉賓座位排號。這張戲票的背麵寫著:藏戲《朵雄的春天》,根據藏區著名作家紮西班典的中篇小說《琴弦魂》改編,此戲為西藏自治區成立四十周年獻禮劇目之一。“朵雄”是指多熊拉山。這個關於一把琴的故事就發生在多年前的多熊拉山口。
穿行在中國南方流光溢彩的都市,想象坐在世界海拔最高的禮堂喝著酸奶看藏戲,這其實是一件很小資的事情。心裏不斷想著一個人將重臨西藏,觀看出自友人筆下的藏戲,那莊嚴的場景是不宜用來讓我想象坐在稻草堆上看壩壩電影的時光那麼過癮了。也許是時過境遷的緣故,對二F西藏,我已陷入懷舊,可腳下這座生活節奏快得幾乎要讓人飛起來的南方都市根本就不讓我懷舊,即使是我一廂情願拚命的懷舊,終究也溫暖不了自己。
窗外,兩隻蝴蝶停在木棉樹上,學街道邊傳來的歌謠,歌聲好像鄉村夜幕裏吹來的陣陣涼風——
我家樓下的空地是一個電影院, 在夏天的夜晚它不再出現, 如今的年輕人已不懂從前, 那時候的人們陶醉過的世界, 我長大時看著他們表演愛情, 當他們接吻的時候我感到傷心, 在銀幕的下麵孩子們做著遊戲, 在電影裏麵有人為她哭泣, 城市裏再沒有露天的電影院, 我再也看不到銀幕的反麵, 你是不是還在做那時的遊戲, 看著電影的時候已看不見星星。 我的心,無法重歸寧靜。 從前的那些時光,難以找回,就像我一生跋涉也找不回平原離散多年的星星。這樣的夜晚,再安靜一些該有多好,最好有一輪吐蕃王朝的明月掛在殘缺的山頂,照亮我穿越寒空孤道。月下是戴著九條哈達的西藏,凝結在一望無際的枯草之上,夜風吹醒靈魂,有一個清涼的背影總讓人想起她身後久遠的大昭寺。那經幡吹過的屋簷下就是她的後窗。我知道隻要她願意轉身麵對我,不用揮袖,我就可以摘下西天的星星當作心上刻下的鑽石,捧到一代公主文成跟前,像一位哨兵站直身子給她敬禮,然後,向她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