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十七歲十七朵蓮花(1)(2 / 3)

連隊背後的時光,沒有歸期的遠行,無論何時何地想起,心裏都會有一株亦真亦幻的杜鵑次第盛開。它的花瓣有的叫溫暖,有的叫幸福,還有一種叫一際念。

我駐防的多熊拉哨所曾遭遇過曆史上罕見的天旱。天上已經半年沒有下一場雨了。山下的小河幹涸得不帶一絲生命的水分,地裏剛剛揚花的青稞也都幹死了。哨所附近牧民的奶牛不再產奶。這樣可怕的氣候已經讓不少牧民陸續遷徙到更遠的有水的區域,而山上的哨所隻能在離太陽最近的地方被強烈的高溫持續燒烤著。當時,團部用兩匹馬馱水來救濟我們,但每次的救濟都少得可憐,幾乎兩匹馬還在返回團部的路上,我們吃的水就已經隻剩下一個皮袋子了。為了維係馱馬下次到來的日子,我們惜水如命,十天也舍不得用水洗一把臉。

11天後,馱馬依然沒有來。哨所裏最後一隻裝水的皮袋子像抽空了氣的皮球。已經兩天沒沾一滴水的我和兩個戰友啃著幹糧,站在距離哨所不遠的山口,盼望著馱馬在山澗羊腸小道上現影。如果馱馬再不來,我們仨將麵臨著被活活渴死的危險。看著兩張焦渴中被壓縮幹糧的細饃饃糊得帶血絲的嘴唇,心急如焚的我開始下達命令——

上等兵李大傻和新兵郭小鬼留守哨所,哨長我親自下山找水去。

半天後,我來到了山下一片空寂的村莊,隻看見一個衣裳襤褸的門巴族小男孩,一瘸一拐地穿過風中的院門,朝多吉原始森林裏走去。他黑裏透紅的皮膚,走路的姿態不像我所見過的小男孩那樣輕鬆愉快,而是像黑白鏡頭裏那個大約五六歲,頭大腿細的小男孩,麵對災難給村莊帶來的不幸,一臉木然。我從他側麵看過去,他正圈著雙手,好像正努力捧著什麼重要的東西。我忍不住去跟蹤他,看他究竟在做什麼重要的事情。他顯然不想讓我發現他的行動,所以我跟蹤得特別艱難。我看見他將雙手捧在胸前,像我小時候在夜色裏捧螢火蟲那樣形成一個碗的形狀,腳步隻能輕微地移動,我躡手躡腳地跟著他進了森林。

樹枝和荊棘劃過他黑紅的臉頰,但他並沒有試圖躲避。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孩子如此認真地做一件事情。接下來,我看見一群嚴陣以待的野馬若隱若現地站在他的前方,而小男孩正朝著它們義無反顧地走去。我突然有些緊張,幾乎想叫他趕緊閃開。眨眼之間,一匹狂妄的大野馬朝著他靠近。我想這下完了,小男孩肯定會受傷。但這匹大野馬一點也沒有傷害他的意思。當小男孩蹲下身來的時候,它一動未動。這時,我才發現一匹小野馬臥倒在地,顯然由於酷熱的折磨而中暑脫水,它正努力抬頭舔小男孩手中的水!

我在心裏驚呼:呀!他哪裏來的水啊?

當小野馬舔完水後,小男孩轉過身風似的向家門口跑去。

我幾步追上他,從兜裏掏出一塊壓縮幹糧送給他。小男孩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眼睛緊緊盯住家門口。突然,我聽到嘎吱一聲,門像是被神速的陽光打開,裏麵走出來一個高大的男人。我猜想那可能是小男孩的爸爸。趁我不備,小男孩忽然啟動腳步,百米衝刺般朝著那個男人奔了過去,將我遠遠地甩在原地。更讓我意外的是,那個男人朝著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背過身子,掏出了自己的“水龍頭”。小男孩蹲在那裏小心地接著爸爸身體裏放出的尿液。那個男人的臉漲得通紅。尿,像珍珠一滴一滴地聚集在小男孩的手上,炙熱的陽光烘烤著他纖弱的背。

我漸漸明白了他為什麼避著我的原因。當他站起來準備開始新一輪的艱苦跋涉時,我走到了他的麵前。小男孩的大眼睛裏溢滿了淚水,他朝著我委曲地嘟噥了一句:“金珠瑪影(解放軍叔叔),借我一滴水好嗎?”

我撫摸他的頭,輕輕地說了一聲:小朋友,你真聰明。於是便從森林裏摘下一片野百合的葉子,背對陽光的影子將自己的水稀裏嘩啦放進葉子卷成的筒筒裏,然後加入了小男孩的行動,並讓他把手掌裏的水一起倒進筒筒裏。進入森林,我把水交給了小男孩,讓他喂給小野馬喝。那個男人靠在離我們不遠的一棵樹上。我一回頭,看到了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心靈,他手持一片寬大的葉子,正弓著背加緊時間放水,努力去挽救其他的生命。當我的淚水從臉龐滑落到地上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地平線傾斜了一下。此時,天空中明媚的色彩已不知被誰的大手塗改得那麼憂傷、暗淡,有許多水滴加入到了我的淚水中,在幹燥的麥克馬洪線上留下了濕潤的印記。

下雨了!

山那邊的犛牛朝著村莊一路狂奔而來。紛紛揚揚的雨如格桑花開遍了多雄拉山脈,我看見千匹野馬在林間跳舞,萬隻蒼鷹在樹上歌唱,幾百隻狼群張大嘴巴在山口呼嘯,其中有兩隻白狼在天邊的彩虹下擁抱接吻。多美妙的天堂雨啊!事後,李大傻和郭小鬼一再告訴我,那是團部派來的專用飛機,為這片地區采取的人工降雨。但我一直認為那是我有生看見的最神奇的一場天堂雨,雖然此後接著又幹了兩個多月,但兩個月前的天堂雨讓我們仨像多吉原始森林裏的那頭小野馬一樣獲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