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十七歲十七朵蓮花(2)(1 / 3)

當我再看那隻仙鶴時,我的心情已經發生了微妙變化。我覺得一個美麗的神話還沒來得及好好成長就死了。我忽然想對那隻仙鶴說,你不是仙鶴,你隻是我個人的仙鶴,你知道嗎?你明天的命運知道嗎?你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飛越喜馬拉雅山去暖暖的印度洋呢?你為什麼不?你這麼年輕,即使飛不過那片天也可以留下點點痕跡……

我的喜馬拉雅,我的冰山之爺,求求您救救我的仙鶴吧。

一直到離開哨所,走出喜馬拉雅,我的腦海都映著這隻仙鶴。多麼美麗的一個神話,可是她在這個春天就會安靜地閉上眼睛。我知道,因為哨所的安靜,因為我的興奮,她走得並不安心,她一定帶走了我想要知道的秘密。

在兩個人的哨所,我無能為力,麵對一隻鳥即將死去。

格桑開遍草原的時候,山下成了一片水紅色的海洋。我每天都全神貫注地看著那隻一天不如一天的仙鶴,盡管我為它翻山越嶺銜來了最適合它的灌木枝,銜來了幹草,銜來了土塊,但它的精神狀態還是一日不如一日,就像我剛到哨所時的初冬心情一般枯萎。

尼瑪和我,相對無言。

因為一隻鳥的不幸造訪,哨所成了我長達半個月的樂園。我不再無所事事地將小天窗望到天黑。我與美麗的仙鶴親密無間,我們相依為命,在一個窩裏取暖。我把最新鮮的水果罐頭留給她,我輕輕吹一曲鷹笛,她就從我的床上跳下來,傻傻地站在我的肩膀上,怯弱地凝望著尼瑪。

可畢竟,這一切都成了殘忍的回憶。那個大雪飄飄的夜晚,一聲慘烈的尖叫撕裂了夜的衣裳,她的聲音十分微弱,仿佛螞蟻行走在刀尖之上。我赤裸裸地爬出被窩,麵對燭光,獨自坐到天亮。

在這隻鳥的葬禮上,尼瑪流著淚為它立了一塊瑪尼石的墓碑。我跪在雪地上,麵朝喜馬拉雅,用鋒利的藏刀在墓碑上艱難地刻下七個碑文——

“喜馬拉雅的神靈”。

從此,青藏高原又多了一個讓人祭奠神靈的春天。在苦苦的思念裏,每一次凝望喜馬拉雅,眼前就會浮現那些排山倒海的墓碑,在任何時空裏,我便可以沿著雪的亮光,牽著風的衣裳,一飄千裏抵達那個神聖的祭壇。

那一刻,仿佛有無數隻鳥兒從天堂撲向人間……

在西南平原一座以休閑著稱的城市裏,我看見過比人更享福的狗,它們被主人家親熱地喚做:點點、歡歡、蕾蕾、丹丹等等。不知為何,我一直提不起興趣多看這些狗一眼。長久以來,它們在耐心和愛心的嗬護下超越了人的尊貴,實則精神空虛,缺乏靈魂。

請原涼,我對城裏的狗毫無感情。因為我至今的生活與城市無關。我想,我那長眠在高原上的阿鳳比起它們在西南平原坐享清福不知強了多少倍。

十年前,我第一次探親歸隊。途經拉薩,到八廓街閑逛,隻見大昭寺門前一條奄奄一息的小狗躺在陽光下無人理睬,看樣子是餓壞了,或者生病了。再仔細打量,這條狗必定來自內地,而且是那種全身黃毛毛的狗。我家鄉人大都喜歡養這種模樣忠實的土狗。不知什麼人把它帶到這陌生的高原來,丟下就不管了。它渾身散發出川南丘陵的氣息,令我憐惜、陶醉。我迫不及待花兩元錢買了一塊糌粑喂它,它像我們村子裏的小孩子吃奶那樣隱秘,居然偷偷地把糌粑全部吞進去了。望著它楚楚可憐的眼睛,我決定帶它上哨所,並且在一瞬間給它起了個名字——阿風。

我帶著阿鳳一次次換車,一次次上山下山,就像當年那個大胡子將軍帶著我朝邊防開進那樣。一路上我用從老家帶來的土特產喂它。那些殘留著父老鄉親體溫的食物使阿鳳漸漸遠離了死亡。走到海拔4800米以上的高地之後,阿鳳開始發出怪異的聲音,大口大口吐白沫。我知道這是高山反應。阿鳳跟人一樣,初上高高的哨所,都免不了一場劇烈的反應,挺過去就是英雄。

到了哨所,兄弟們一窩蜂圍上來向我討吃的。我指指阿鳳,說你們找它要吧,路上全部讓它給揮霍了。兄弟們唧唧喳喳愁眉不展議論紛紛,吐著大舌說,班長你把這小東西當老婆啦。我明白過來之後,趕緊去摸阿鳳肚皮:對不起,你們仔細看看,它是公的,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

日子如冰雪一天天消融,阿鳳不負我望,堅強地活過來,精神和體力與日俱增。它的叫聲成了這高原夜色裏最動聽的音樂。它在陽光下搖擺尾巴的影子是天堂與人間最美的風景,它每日在高原上信步遊蕩,飄飄欲仙,時而對著白天裏高掛天邊的月亮嗚嗚嗚地哼唱,時而對著山下過往的藏民噢噢噢地打招呼,那特別的聲音宛若音舞詩畫裏的天狗,它成了我們哨所的另一種陪伴。

轉年之後,山下的村莊,花紅柳綠,阿鳳的眼睛也開始發綠,它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隻知道喘著粗氣圍著哨所來回兜圈子,吵得我們心神不寧。當時,我們那些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皆不明白咋回事,都以為它瘋了,快要死了……後來,還是剛剛結過婚的老排長一語道破天機。那個胡子拉碴的“一毛二”蹲在牛糞火旁,吐著煙圈神氣活現地說:阿鳳像我們某些吃了“興奮劑”的同誌在想那個溜溜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