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房裏忽然鑽出一個手捏乒乓球的少年。他沒有拍子,就在堅硬的泥地上用手掌上下拍打著。我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這樣熱烈又單純的少年的臉了,就像我多年多年沒有看到我們校園裏那一堆爛石砌成的乒乓球台了。他單純得像一塊晶瑩剔透的玻璃,仿佛可以讓我從中找到那些易碎的往事。他嘴唇上有濃濃的毛胡子,他的腮上有一長溜汗毛的陰影。我相信,等不到退伍他就能長成一個像我這樣一半開朗,一半靦腆,似乎漸漸就沒有了太多戰爭欲望的男人。
他不知道山那邊就是紅塵。
我在心裏暗暗地欽慕他們。
作為一名穿軍裝的藝術工作者,如果我寫不出一部《西線漫記》饋贈這些遠離紅塵的少年,那麼我就隻寫一句話。一句有別於贈言的那種話。我願與遠離紅塵的少年日夜共勉。就在昨天,你們不知道我也是一個遠離紅塵的少年。我像一朵向日葵在清泉流過的雪山下含笑佇立了兩三年。那時,我真希望我的微笑可以拒絕悲傷。並且,讓全世界熱愛和平的人們知道——
在中國的大西南,永遠有一條青春組合的國境線!
小憫:
你好嗎?
昨晚我做夢了。夢見你因為長時間收不到我的信,別無選擇地成了別人的新娘,我後悔地流淚了。我恨自己不能立馬走出眼前這一重又一重的山,回到你身邊,一拳將那小子打倒在地。我恨這裏寸草不生的山,因為它整天堆著雪的麵孔。不過,聽說過了這座最高最險的山,就可以看到人了。每當想到過了這座山就可以看到人,我就十分喜歡這裏的山。你想過山裏和山外的生活嗎?你還在挨哥哥的揍嗎?不管是好是壞,我都喜歡和你在一起。哪怕天天挨揍也願意。現在我天天就躺在山的懷抱,想山外的你……
信還沒寫完,小昔便聽到了拖拉機的聲音。他再也抑止不住內心的激動,趕緊換上便裝,拽著信箋衝出門就上了牧民的拖拉機。車在曲曲拐拐的山道上發出轟隆隆的聲音,飛揚的塵土與飄散的柴油煙就像黑白電影裏橫越的煙霧彈。他在煙霧彌漫中不停回望,好像遠嫁的新娘回望自己朝南的閨房,難免心酸,難免悵惘。想起多日沒有音訊的小憫,他一直期待有機會過那座山去,一定要將自己寫的信親手放進那個綠色的郵筒裏。
拖拉機一路呼嘯,跑沙跑雪跑馬射箭般終於過了那座尖尖的山。
他張望著高風悲旋,張望著藍天四垂,愣頭愣腦地張望著雪外天。
這是他第一次過這座山。幾天前連隊派來和他一起守山的人已經在昨晚提前趕到。他十分珍惜過這座山去的機會。
下了車,走在爛石鋪成的大街上,雜亂的人群、汽車聲、叫賣聲,、他身體麻木的部位開始微微複蘇。木樓林立的商鋪、穿著五彩繽紛的女孩,一起湧進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過了這座山,他似乎走出了心酸,擺脫了倀惘。他不知世界有多大,感覺要看的東西實在太多。他不知心有多亂,不想聽的聲音趕也趕不走,兩隻眼睛和兩隻耳朵真不夠用。他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不知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說過話了。
其實,這裏不外乎是一個巴掌大的邊貿小鎮。街道兩旁全是一些簡易的小店,裏麵有賣手工藝也有賣麵條的。這在見多識廣的內地人眼裏隻可能是落後的表現。可在他的眼裏,這裏比想象中的拉薩還繁華。
他邊走邊看,幾乎把給小憫寄信的事兒忘得一幹二淨。
“賣炸三角了!又香又甜又大又脆的尼泊爾炸三角。”
他仔細地看著尼泊爾人小推車裏琳琅滿目的炸三角,那形態各異的炸三角簡直就像小泥人那般惹人憐愛。他從沒吃過炸三角,頭一回聽說這玩意,於是狼一般吞著口水。可他剛要伸手,尼泊爾人說話了:“年輕人,喜歡就買一份泡湯吃吧,味道美極了!”說著,遞了一個大大的炸三角給他。接過手,他把炸三角在自己臉上親了親,就像一個愛不釋手的玩具。然後一邊走一邊虎咽起來。
“哎呀,年輕人,你還沒給錢呢!”
“錢,錢,錢,什麼錢,我不知道嗬!”(請原諒,他已經很久沒使用過錢這玩意了。)
“嘿,買東西就得給錢呀!”
“我,我,我不要了,還給你。”說著,他把吃了一半的炸三角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小推車上。
“你,你,你,天下哪裏有你這樣的人嗬!”此話剛落,周圍幾個路人忽悠聚攏過來,指著他,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那些尼泊爾人的話也許他一句也沒聽懂,隻是他看出他們的表情很不對勁則一步步往後退。那麼多圓鼓鼓的眼睛在他的眼睛裏轉動,他想逃,一雙雙短小又粗壯有力的大手將他死死纏住,他的衣服刺啦一聲撕破了,他一溜煙消失在尼泊爾人的視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