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二章 沈初 番外(1 / 3)

在遇見了蕭家的二小姐以前,我的人生,就像是從臭水溝裏忽然翻了船一樣。那是什麼意思?就是說,原本已經足夠糟糕了,但是尚且還有喘息的機會,可是偏偏,生活會將那些剩下的希望盡數打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能夠在那樣的生活裏苟延殘喘,活到了見著她的那一天。

好像是從我出生的那一天開始,貧窮和孤單,這兩個詞,就像是盤旋在我們家破舊茅草屋的頂棚上麵的,那兩隻蜘蛛,無論我多少次將他們結成的網用小竹簽挑斷了,他們還是在,每一天,都在衝著我耀武揚威,顯示他們驚人的生命力。

我父親的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在鄉下的田埂上,任由皮膚被太陽曬成與土地一般的顏色,焦黑焦黑的,也像是那一場大火裏葬身的母親一樣。那好像是在我三歲?我記不清了。隻記得我苦苦哀求著母親,想要嚐一嚐村口的那輛驢車上麵,載著的煎餅。母親沒有錢,為了給我烙一張煎餅,不小心將燃著的木柴,落在了油瓶上麵。

我記得那個時候,父親沒有哭,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他隻是抱著我的母親,那個像是一頭母牛一樣勤勤懇懇幹了一輩子的女人,沉默了很久。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直麵死亡,雖然總是唐母親提起,但是我卻從沒有想過,有一天這個詞彙降臨到我的家裏人,尤其是我的母親身上。她那麼美好,溫柔,知書識禮。我也是長大了以後才明白,父親為什麼一直對我的母親那麼好。因為她是村子裏唯一一個從城裏回來的姑娘。

她在城裏的那個大將軍府上,給那個大小姐做丫鬟,從小便是如此,小姐學過的道理,她也都學過,小姐會做的女紅,我的母親也是樣樣精通。後來她被趕回了鄉下,帶回了我早夭的兄長,嫁給了我的父親。父親是最最樸實的農民,一瞧見我母親便嘿嘿傻笑。聽鄉民們說,當時我父親黑著一張如同煤炭一般的臉,往我母親白嫩的臉頰邊湊,看著就像是一頭黑色的大牛,想要去夠山崖上漂亮的白花。

後來母親從城裏帶回來的腹中的孩子沒有了,有人說是我父親嫉妒,有人說是我母親身子弱,不能生。但是他們都像是沒有聽到一般,完全不顧那些流言,老老實實過自己的窮苦日子。過了三年,我母親才有了我。那個時候,村子裏所有的謠言才算是真正的全部終止了。

印象中的母親也就是如此了,大部分都是別人與我說的。其實我記得的,已經沒有多少了。母親過世太早,就算是因為我才會這樣,愧疚也不能夠代替回憶。

母親過世以後,父親對我就格外嚴格,往常從沒有想過送我去讀書的父親,硬是給我請來了村裏的教書先生,從之乎者也到四書五經,他幾乎把整個家裏所有的積蓄,全部花在了我身上,甚至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過年的時候買肉買酒的錢。

我就這樣,與父親一同長到了十六歲。十六歲的時候村裏來了一個城裏有錢人家的老仆人,說是來尋一個能夠陪著他家少爺念書的,不怕苦不怕累的書童回去,於是便找去了村裏的先生那裏。教書先生平日裏總是誇獎我,便向對方舉薦了我。

我離開村裏的那一天,就連村長都出來見我了。這位老村長一直都是德高望重,就連我的父親也沒能得見他幾回,而如今,他卻來給我送行了。老村長握著我的手,顫顫巍巍地對我說:“沈家小子,出息了切莫忘了我們村裏人。”

這句話始終在我的腦海裏,不論是在我嚼著饅頭幹,睡在柴房的夜裏,還是在陪著少爺念書,結果被少爺打得渾身是傷的時候,不論是在下雨天跪在雨裏,等著少爺消氣的時候,還是在大太陽底下,被人推進狗窩裏的時候。村裏的人漸漸成為了我生活下去的全部動力,我知道我的父親漸漸年邁,爺爺已經過世,也知道村裏的祠堂壞了,需要有人記著回去修繕。這些我全都知道,但是我從來沒敢回到村裏,哪怕是經過的時候回去看一眼。

老村長當年的那一句,起初聽著像是鼓舞,漸漸的卻變成了壓在我身上的重擔,讓我難以負荷。我想要走的再遠一些,這樣就可以不再受到村子裏的人寄給我的信件,可以不回去,也可以說是隔得太遠了不方便,而不是我不敢。

那位老爺後來不知道怎麼了,便沒落了下去,連帶那一位讓我陪著一起念書的少爺,臉上也不再有那種恣意又張狂的笑容,而是像一隻鬥敗的公雞,時時看人都是蔫蔫的,眼神裏還帶著言語無法形容的惡毒,就像是淬煉毒的刀子一般,嗖嗖嗖往人的身上捅。我也像是其他的家仆一樣,領了最後的一點點銀錢,便離開了那一戶人家。但是我也沒有回到村子裏去,我害怕,說不出口的害怕。

怕他們說我是喪門星,三歲便將自己的母親害死,如今在誰家做工,還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謠言一直都是要命的東西,我避之猶恐不及。

於是我孤身一人,一直北上。

其間去給人寫字作畫,已經算是最為上乘的了。更多的時候,我是陪著人家的少爺公子,一麵陪著他們讀書,一麵背地裏挨打挨罵,還不敢還手。我甚至去給一戶人家做過到武功的陪練,白日裏被那家的少爺打得鼻青臉腫,夜裏還要時時提防著,有人過來叫我。我至今還記得那個老爺的三姨娘看著我的臉,將自己光著的腳伸到我的胸口的樣子。她胸口的肥肉,手臂上一節一節壓出來的褶皺,還有臉上厚厚的粉,無一不叫我覺得惡心。

我逃了,也就是這樣我失去了我一路上受盡委屈受盡嘲諷攢下來的工錢,也失去了我在到達京城以前的最後一份酬勞。

但是我不後悔,因為我之前無論有多麼艱辛,我好歹到了京城了,即便我穿的像一個難民,但是我已經在京城了。這裏與我從前待過的那些大的城鎮都不一樣。難怪有一個在京城住過幾日的老農民告訴我,京城就連房子都是金子做的。

我問和我一起進入大將軍府的老伯,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卻聽他哈哈大笑,一麵笑我沒有見識,一麵又露出了欣羨不已的神色。他告訴我:“你說的那個地方,是皇宮。那是皇上、王爺們住的地方,與我們這些人是不相幹的。”

但是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心中不想要見識見識的,他是如此,我也是。

我也算是有兩三年在有錢人家做幫工的經驗了,將軍府的管家也沒有怎麼刁難我,隻是吩咐我離小姐的院子遠一些。這其中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卻不想與我所想的完全不同。我原本以為,我是下人,自然應該避開小姐以免玷汙了小姐玉體,卻不曾想過,小姐竟然會是這般的脾性。那一****清掃完了老爺的院子,又去園中幫管家清點庫房,卻不知在那樣的境地之下,遇見了小姐。

我從未想過,將軍府的小姐竟然會生得那般……不美好。原本我認為,有錢人家的小姐都是一個樣子的,如若不是大家閨秀,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在房中琴棋書畫或是女紅,那便是小家碧玉,嬌俏可愛又守規矩的。即便是將軍家的小姐,也應當是個冷峻的女中豪傑,不會降低身份來與我這等小人物說話。但是眼前的這位小姐,卻全然不是我先前所能夠猜想的任何樣子。

也難怪管家看著我的眼神頗有幾分同情。我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那一刻小姐看著我的時候,我心中仿佛忽然躍出了一種極為煩躁和惶恐的情緒,我隻想要趕緊離開那個是非之地。我向老管家告假,那是我頭一次那麼想要回到我的鄉下老家去,至少那裏的人心平和,從來都沒有那麼多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