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夫子笑道:“你們自己留著吃就好了,還往我這兒送幹啥,我這幾日多半不在家吃飯,擱久了,怕是要壞的,還是拿回去吧,你們人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冬生道:“這拿都拿來了,哪有再帶回去的道理,我們今兒出來是要到林大姑家去,給小花他爹瞧瞧病,時辰也不早了,天也冷,您老還是早點上床歇著,家裏水還有嗎?沒有的話,我現在就去給您挑些?”
“有有,今兒旺才他爹來給我把水缸都挑滿了,足夠好幾日用的,不用麻煩了,你們有事,就快些走吧,”孫夫子笑道。
旺才是他學生之中的一個,也是榆樹村的,冬生也認得,隻是不常往來,所以不算相熟。
從孫夫子家出來,冬生跟秦語堂便直奔林大姑家去了。
天已經黑了,這麼晚,又這般的冷,還在外麵待著的人很少,大家都回去捂被窩了。
到了林大姑家的門口,冬生上去敲門,過了好一會,才有個稚嫩的聲音,出現在門的另一邊,問道:“是誰?”
冬生站在外麵,自報了身份。大花一聽是他的聲音,忙費勁的拉開門栓,看見冬生,小臉一亮,“冬生大哥,是你啊!”
“不是我還能是誰,你娘呢?”冬生笑著摸摸她的頭。
大花指著堂屋,“我娘在裏屋,我爹又喘不過氣,我娘正在幫他順氣,冬生大哥你快進來吧,外麵好冷的。”
秦語堂從冬生後麵走出來,難得擺出溫和的笑臉,對大花笑著道:“小丫頭,還記得我嗎?”
大花眨了眨眼睛,然後搖搖頭,“不記得,”接著又眨著純真的大眼睛問冬生,“他是誰啊?”
秦語堂笑著不語,冬生道:“他是之前在縣城替你看病的郎中,快帶我們去後麵,秦大夫要給你爹看病呢!”
林大姑聽到動靜,從裏屋走出來,見了他們,趕忙殷勤的將他們引到後麵。冬生瞧見她眼裏閃著淚珠子,聲音也有些哽咽。
說實話,林大姑家,真是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連冬生走著的時候,都得小心看著腳下,免得踩到什麼東西。秦語堂倒是比他隨性許多,以他的心性,能毫無嫌棄之色,實在是難得。
林大姑家的裏屋,一直是關著門的,加上她家也不常來客人,所以沒人見過裏屋的情形。此時冬生跟著林大姑身後,進到裏麵,一股黴味還有難聞的異味撲麵而來,叫人直皺眉頭。
反正冬生是皺了眉頭,在走進屋子的兩步之後便停下了。因為沒地方下腳。
一入眼,便是一張大床,一邊靠著牆擺著,離窗戶很遠,床上被褥淩亂,被單被麵還能看到原本的顏色,隻是這四周的牆壁卻黑的很,弄的整個屋子也是烏漆碼黑,要不是從外麵進來的時候,早已適應了黑暗,這一時半會還真瞧不出人在哪。
床邊放著一張大桌,上麵擺了些碗筷,除此之外,就隻有幾條破板凳,一個舊衣櫃,那衣櫃的門已經爛了,露出裏麵塞的滿滿的衣被。
林大姑當先走到床邊,用跟她的體型不合的柔聲,對床上被埋在被子裏的人說道:“他爹,村裏來了大夫,讓他給你瞧瞧病吧?”
冬生為自己剛才的心思,感到不好意思,便跟著走了過去,一看見床上讓被子埋住之人的臉,要說沒有觸動那是假的,也是在那一刻,他知道小花他爹,命不長了。
當初田父臨死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顏色,頹敗的沒有生氣,一雙眼睛,暗淡無光,好的時候會突然坐起來,交待他娘一些家事。那時冬生年幼,還以為他爹病要好了,卻不知,這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的征兆。
小花爹年歲挺大的,加上被病痛折磨的太久,精神早就跨了,四十歲多歲的年紀,看著卻像七老八十,蒼老不堪。見有人來了,他掙紮著坐起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是冬生吧,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一轉眼都這麼大了,快坐,都坐啊!”他伸手指著屋裏,指了半天,發現沒有地方可佬,臉上或發的窘迫,“對不住啊,我們家連條像樣的凳子都沒有。”
冬生鼻子一酸,聲音有些沙啞,“叔,我們在家都坐久了,站著舒服一些,這位是秦大夫,讓他給您瞧瞧吧!”
秦語堂把藥箱放在大桌上,拿了東西過來,就著床邊坐下了,淡淡的道:“把手伸出來。”
在他把脈期間,屋裏頭靜的很。小花一早就被她娘趕到床上去了,大花沒去睡,偷偷把門推開一道縫,頭探進來,四下看著。
“快去睡覺,”林大姑揮手把她趕了出去。
過了一會,秦語堂收好東西,站起身,不聲不響的收拾藥箱。
看著他的樣子,大花爹了然的笑了笑,林大姑眼睛一紅,捂著嘴忍著眼淚。看這情形,冬生也不敢問,隻對大花爹講了些寬慰的話,便跟著秦語堂往堂屋去了。
林大姑也跟著一塊到了堂屋,秦語堂見她出來了,衝她搖搖頭,這結果不言而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是郎中,不能說假話,不能把有的說成沒的,更不能在明知大花爹命在旦夕的情況下,說些騙他的話。雖然這樣做也是好心,但他講不出來。
冬生壓低了聲音,道:“林嬸,別想多了,你也盡了力,咱們還是盡量讓他高興一些,好好把這個年過了。”
秦語堂欲言又止,隻怕就在這幾天了。他氣息太弱,病入骨髓,呼吸微弱,出氣比進氣少,隻要一口氣上不來,人就沒了。
林大姑抹著眼睛,她才比田氏大了幾歲,可這頭發卻白了一半,她歎著氣,哽咽著道:“你說的對,我算是對得起他了,從一嫁過來起,就伺候著,生了娃,就伺候一家三個,也對得起他老陳家了。”
秦語堂背著藥箱,跟冬生兩個從林大姑家出來時,天空又飄起鵝毛般的大雪。
林大姑把他們送到門口,她拿了錢,要給診金的,被秦語堂拒絕了。
在回去的路上,秦語堂還是把小花爹的情況跟他透了底,不為別的,眼看著快過年了,萬一他要是去了,這臨時要上哪定棺材去?另外那些壽衣啥的,也要先備著,免得到時候亂了手腳。
這些事,秦語堂看的多,便提醒了幾句。
冬生點頭稱是,;回去之後,跟家裏人商量著。林大姑在村裏人緣不錯,再說,她家情況就擺在那,他們這些做鄉鄰的,肯定得管,不能讓他們孤兒寡母的傾家蕩產吧!
回到家,冬生把小花爹的情況跟田氏講了,田氏這會跟麥芽做在炕上,聽了冬生講的話,田氏也直歎氣。
麥芽想了下道:“不如我們找村裏人募捐吧?”
“募捐?啥叫募捐?”冬生抓了下腦袋,他沒聽懂。
麥芽趕緊捂著嘴,眨了幾下眼睛,忽而又笑道:“就是咱們發動村裏人,幫著準備小花爹的身後事,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等咱們預備齊了,就算現在用不著,以後也總能用得著,再說了,這不也是衝喜嘛,說不定這樣一來,小花爹還能把這年給過了呢!”
田氏讚同,“你妹妹說不錯,冬生啊,你明兒去趟村長家,把林大姑家的情況跟他說說,不管能不能幫上忙,咱們至少得跟他說說。”
冬生點頭,“行,我明天一早就去。”
生老病死這種事,誰也預料不到,就在臘月二十這天,離過年還有九天,小花爹一口氣沒上得來,淩晨的時候便去了。林大姑經厲過這種事,所以她沒有亂了手腳,而是一早就去請了林德壽還有其他幾個相熟的村民過來幫忙。
一個時辰不到,靈棚就搭好了,李氏跟幾個婆娘陪著林大姑,小花跟大花也披麻戴孝,在靈棚跪了一會,就被林翠帶回家去了。她倆還太小,麵對死亡,她倆還沒有足夠的承受能力。
看著棺材抬了來,上麵還掛著白綾,頂端掛著……,
林大姑震驚的合不攏嘴,她是準備這幾天去籌備棺材的要,
按著榆樹村的風俗,這搭靈棚也極有講究,長寬比例,以及掛白簾的長度,用白布做的花球該掛多高,靈棚的香火如何點,祭品如何擺放,何時守孝,何時起棺,何時入土,都得按著規矩來。(這真正的下葬禮儀,先不說,擱在以後再做介紹。)
林大姑家情況不同,死了男主人,家裏又沒有主事的長輩,這喪事就簡單了辦。要不是林德壽跟黃年,還有村裏的幾個年長的男漢子幫著張羅,隻怕連這個都辦不起來呢!
林大姑也穿披著麻,戴著孝,抹著眼淚,對林德壽他們拜了拜,“他林叔,要不是你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一句話沒說完,她又嚎啕大哭,哭她的男人薄命,哭自己命不好,哭兩個娃可憐了,總之,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淚水,她都得在這一刻全部傾瀉出來,等喪一完,再麵對兩個娃兒時,她就得收起悲痛之情,帶著她倆好好活下去。
李氏又過來勸,幾個婆娘陪著她坐在靈棚外,往瓦盆裏丟紙錢。
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片哭聲之中,為這冬日寂靜的山村,憑添了一抹憂色。
村裏有人過世,紀安山就算病的再重,也得過來看看,入了冬之後,他身體不好,一路走來,也是由他的兒子攙扶著。聽說他的兩個兒子,都在離莊縣百裏之外的太和城求學,平時很少回來,也就在快過年時,學堂放了假,才得空回來。
到了靈堂跟前,林大姑剛收回去的眼淚,又冒了出來,撕心裂肺的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