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積一生心血、花十年時間寫下《紅樓夢》。一部《紅樓夢》,寫了金陵十二釵尚嫌不足,又要寫金陵十二副釵。一大群女子,攜帶著她們各自的命運向我們湧來。而200多年前,她們都在曹雪芹的眼前、筆下、睡夢中。作者化身為賈寶玉,與她們同呼吸共命運。親曆並見證豪門大族之敗、封建大廈之傾。魯迅講得真好:“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榮華富貴一場夢。美好女性一場夢。一位清代作家寫小說,名和利都談不上。“小說者流,蓋出於街談巷議……”曹雪芹這三代豪門子弟,忍饑受寒還遭人白眼,“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他每天在破窗下寫呀,寫呀,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曹雪芹寫作的地點,是北京的西山。書中展開的場景,是北京與南京(金陵)的混合物。曹雪芹一頭撲進太虛幻境,過上了好日子,誰也不能把他拉回頭。“舉家食粥酒常賒”,家人跟著他受苦,他好像全無知覺。
曹雪芹初名曹霑,字夢阮,後自號雪芹。雪芹二字,源自蘇軾詠黃州東坡的詩句。夢阮是夢見阮籍的意思。阮籍是晉代“竹林七賢”中的二號人物,僅次於嵇康。阮籍有兩個特點:狂放傲世;向往女性。他對權貴用白眼,對美好女性則用青眼。這人挺好玩兒。玩的背後是風骨。曹雪芹追慕蘇軾、阮籍,其生存向度是清晰的。蘇軾一遇苦難便超然,“文化本能”深入骨髓;貶黃州像個隱喻:從三州太守的榮耀一下子跌入烏台黑獄,受盡淩辱恫嚇,出獄後拖著老婆孩子到黃州開荒種地,卻進入藝術的“井噴期”,蘇東坡橫空出世,佳作如潮儼然天賜。曹雪芹對這隱喻、這文化符號了如指掌,家道中落之後,他自號雪芹、芹溪、芹圃,寓意深焉。蘇軾對他身邊的幾位女性又那麼和風細雨,包括對乳娘任采蓮。曹雪芹心向往之,不是偶然的。蘇軾又是文化的全能,生活的大師,對年輕的曹雪芹有精神的指引。再看曹雪芹之“夢阮”:阮籍傲視權貴,動不動就翻白眼,長嘯而去。他不屑做權傾天下的司馬昭的兒女親家,大醉60天,瘋癲可愛。這股瘋癲勁兒,賈寶玉的身上不是常見麼?阮籍追美女,亦是樁樁件件事跡昭彰,比如:不相識的美女死了,他竟然連滾帶爬奔悼紅顏,當眾撫棺大哭一場。這情癡,又酷似寫“芙蓉女兒誄”和痛哭林妹妹的賈寶玉。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年間的一位詩人兼出版家,編印過《全唐詩》,是納蘭性德的朋友,而納蘭詞偏重兒女情。曹寅還擅長書法,懂建築園林,愛看野史小說,喜歡戲曲,與《長生殿》的作者洪升交厚。他曾不顧官員身份上台演戲,與卑賤的優伶們配合默契。作為一名“準八旗子弟”,曹寅亦熟悉聲色犬馬、各類市井習俗。這家學,這傳統,在他的兒子曹身上得以延續,到他的孫子曹雪芹,發揚光大。曹雪芹的一生,通過《紅樓夢》,向我們顯現了兩個努力的方向:精英文化與世俗生活。將二者融為一體,多少文化英雄耗盡心血,終歸於一聲歎息。但蘇東坡做到了,曹雪芹也做到了。
“舉家食粥酒常賒”,“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兩句詩分別是敦誠、脂硯齋寫的。敦誠、敦敏兄弟倆,是曹雪芹落難後居北京西山小村時的好朋友。脂硯齋,則是曹雪芹的紅顏知己。這是一個美麗的名字,是偉人身邊的奇花異草。曹雪芹在小說中曾提到蘇東坡的侍妾朝雲。朝雲在患難中顯示了她的忠誠,而脂硯齋更勝一籌,將她豐富的情感、驚人的才華注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硯,顧名思義,以脂粉作硯台,又取“膚如凝脂”的隱喻。脂粉香與書香、墨香混為異香。曹雪芹為千紅一哭,嘔心瀝血,油盡燈枯。脂硯齋為曹雪芹淚灑相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