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子虛烏有暖香樓
《紅樓夢》第五十回回目是“蘆雪廣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製春燈謎”。暖香塢是惜春的住所,名雖動聽,可確是小說中一個虛構的處所。而“暖香樓”,則是吳梅在一本雜劇中虛構出來的處所,雖然與惜春無關,但卻仍然與一個女子有關。
1906年,二十三歲的吳梅創作了一本雜劇《暖香樓》,按照他自己在序言中的說法,丙午歲,鄉居杜門不出,雜取各家筆記讀之。他創作的這本雜劇,就是根據明末才子餘懷所作《板橋雜記》裏記載的一則文人軼事而演繹出來的。原來的故事,書中記載如下:
萊陽薑如須,遊於李十娘家,漁於色,匿不出戶。方密之、孫克鹹並能屏風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連袂間行,經過趙、李,垂簾閉戶,夜人定矣。兩君一躍登屋,直至臥房,排闥開張,勢如盜賊。如須下床跪稱:“大王乞命!毋傷十娘!”兩君擲刀大笑,曰:“三郎郎當!三郎郎當!”複呼酒極飲,盡醉而散。蓋如須行三郎當者,畏辭也。如須高才曠代,偶效樊川,略同謝傅,秋風團扇,寄興掃眉,非沉溺煙花之比,聊記一條,以存流風餘韻雲爾。
一個叫“薑如須”的文人,在秦淮名妓李十娘家中留戀聲色,不願出門與朋友交遊。兩位朋友裝作盜賊模樣,夜闖李十娘家,驚擾了薑如須的閉門春夢。當然,這是一個文人雅客式的玩笑,在秦淮風物中,自然因這個四百年前的玩笑又頗增風韻。吳梅正是把這個結構簡單的風韻舊事,按照雜劇的格式,重新演繹了出來,貌似一本喜劇。
遙想十六歲的吳梅,因追懷戊戌變法六君子,在這六個“亂黨”被砍頭之後一年即提筆寫下《血花飛傳奇》,嚇得父親連夜焚稿,深恐因此惹禍。二十二歲時,才完成的《風洞山傳奇》,也是寫明末抗清的悲烈故事;無論是“血花飛”還是“風洞山”,其憂憤追懷、借古諷今的意味非常明顯。生逢晚清的少年吳梅,似乎也一直是個壯懷激烈的熱血書生。可此時的他為什麼會選擇這麼一出看似結構簡單,毫無波瀾的一個文人瑣事來作為創作的素材呢?
吳梅在《暖香樓》雜劇自序中稱,暖香樓之作,非獨寄豔情,亦且狀故國喪亂之態,雖謂之逸史可也。如果按照這個說法,似乎這是以兒女情長為故事線索,借情事映襯史實,以此刻劃世態滄桑的劇本。《桃花扇》、《長生殿》等名劇都是這個套路,這是家喻戶曉的劇本技法。《暖香樓》自序中的“自圓其說”與這些名劇相比,似乎根本沒有相提並論的可能。這僅有一折內容的新派雜劇,不但篇幅有限,難以展開;所采素材本來近乎玩笑,實在看不出任何有寄情於興亡的意味。
吳梅的“逸史”說,也並不充分。《板橋雜記》中並沒有提到過李十娘的住所叫“暖香樓”,隻有《桃花扇》裏的李香君居所名為“媚香樓”,似乎與此比較接近而已。吳梅自序中提過一句“暖香樓,蓋即李十娘所居也”,完全是一筆而過的交代,根本沒有線索可循。或許,類似於妓樓之所,都可以叫做“X香樓”的吧。
盡管讀者尚有諸多疑問,這個吳梅花一天時間就完稿的《暖香樓》雜劇,第二年即在好友黃摩西主辦的《小說林》雜誌第一期中刊登了出來。刊登出來的反響應該不錯,引來一些報刊的轉載。當年《小說林》第三期刊載有一則維權“特別廣告”:“本社所有小說,無論長篇短著,皆購有版權,早經存案,不許翻印轉載。乃有囗囗報館將本社所出《小說林》日報第二期《地方自治》短篇,改名《二十文》更換排登;近又見囗囗報館將第一期《暖香樓傳奇》直鈔登載,於本社版權大有妨礙。除由本社派人直接交涉外,如有不顧體麵,再行轉載者,定行送官,照章罰辦,毋得自取其辱。特此廣告。”
可想而知,《暖香樓》雜劇當年的受歡迎程度。雖然故事內容簡單,但因事涉香豔,讀者涉奇獵豔之心還是被調動了起來。從開始寫《暖香樓》那一年(1906)開始,吳梅給自己的書房取了一個古怪的名字,“奢摩他室”。“奢摩他”是一個梵語詞彙,在佛教經典中意為“止”。
吳梅在這一年想“中止”或者“停止”什麼呢?在他那間書房中,他真的想心若止水,就此了斷什麼樣的事物呢?他在《暖香樓》序言中提到的“杜門不出”,難道與佛家修煉有關?在序言中談到一大堆前朝舊事、人情傷懷之類的話語之後,吳梅接著又以一種隱晦的憂怨筆調寫道:
餘自甲辰以來,頹唐抑鬱,江郎才盡矣。今以兒女之事,乃複盜我筆墨。馮婦下車,劉伶賭酒,豈故朝遺事大足以醫我懶耶。然而寄托如斯,亦足自傷。或者謂天不為人惡寒而輟其冬,人亦不為窮困而劫其才。吾輩生於斯世,正賴絲竹陶寫,步兵隱於酒,秘演隱於浮屠,湯若士亦謂其次致曲。而子反以為憂夫子,猶有蓬之心乎。嗟乎,人世之事,猶桴鼓也。擊之則聲,勿擊則平。餘不知何所感慨而為此言情之書也。抑亦有托而然也。
吳梅所說的甲辰之年,即1904年,時年二十一歲的他正以飽滿的熱情,花了整整一年時間創作了傳奇劇本《風洞山》,為什麼會“頹唐抑鬱,江郎才盡”?也許是長時間的寫作,心生厭倦?“今以兒女之事,乃複盜我筆墨”句中的那個“複”字,說明在此之前,還有因“兒女之事”付諸筆墨的?最後的那句感歎,“嗟乎,人世之事,猶桴鼓也。擊之則聲,勿擊則平”是否說明在此之前,吳梅遭遇了某種“不平”之事,而再操筆墨,以抒心中塊壘?最後的那句欲說還休,“餘不知何所感慨而為此言情之書也。抑亦有托而然也”,基本上已經否定了《暖香樓》是一本借兒女情長抒寫王朝興亡的曆史劇,而又回到了托物言誌、借景傷情的個人心路上來。那麼,一部短短的《暖香樓》,究竟寄托了吳梅怎樣的情懷呢?
一座子虛烏有的暖香樓,有著一段怎樣的傳奇故事?
第二折:迷樓幻作七寶閣
1910年,蘇州臨頓路南藝林齋,吳梅的劇作《暖香樓》第一次以木刻本的形式刊行。在此之前,《風洞山傳奇》及《奢摩他室曲話》等都是以連載的方式分別發表於報刊之上,尚稱不上專著。即便後來《風洞山傳奇》也得以結集出版,隻是簡單的鉛字排印,而絕非木刻線裝這麼古雅、這麼鄭重其事的做法。
《暖香樓》雜劇,第一次以吳梅專著的形式麵世;然而這自費刊刻的工程,隻是文人們之間的相互贈閱,沒有太大的社會反響。《暖香樓》,這個簡單的“香豔”故事,和吳梅那一篇憂怨的序言,在1910年作為《奢摩他室曲叢》的一種匆匆閃現後,並沒有再重版或者加印過。畢竟,二十三歲少年的試筆之作,在聲譽日隆的曲學家吳梅的眾多著述中微不足道。這一座“樓”,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與視野。
1927年,時年四十四歲的吳梅已曆任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範學院、東南大學教授,曲學大師之名南北交譽。這一年春,因東南大學停辦,他回到蘇州。他重新校訂《奢摩他室曲叢》,根據自己收藏的各種戲曲善本、孤本,編選出152種,並已與商務印書館協商妥當,將於次年推出初集、二集。
這一次出版與十七年前的木刻出版不同,商務印書館采取了更為便捷的鉛字排印方式,裝幀則仍為古雅的線裝方式。也許,那一本《暖香樓》的少年習作,這一次又將改頭換麵,以鉛印線裝本的方式再度麵世。
這一次吳梅作為學界名人,與十七年前的自費出版自然有天壤之別,出版這麼多書籍,不但不用自己掏一個銅板,還要接受商務印書館一筆數額不小的稿酬。這座“暖香樓”,似乎又要再現於人們的視野中來了。然而,吳梅沒有將這本著作輯入叢書。在當年5月,《奢摩他室曲叢》校訂工作完成之後,他單獨將《暖香樓》拈出,修訂完稿後改稱《湘真閣》,“暖香樓”從此不複存在。
湘真閣的由來,吳梅仍然沒有給出這個名稱的“史實”依據。隻不過,顯然“湘真閣”的名號比之“暖香樓”而言,更為接近晚明史實;因為《板橋雜記》中有交代,李十娘,名湘真。“湘真閣”比“暖香樓”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李十娘”這個人物,而以“湘真閣”命名的這座建築,事實上在秦淮河邊也是找不到的。“李十娘”居所的確切名稱,已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