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3)

父親驚在一旁不知所措,良久,才囁嚅道:“孩子,不管你怎麼看,爸是愛你的,爸為你可以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我赤足躲在何雨房門外的陰影裏,手摳著牆壁,渾身止不住地發抖。我想,父親怎樣能說這樣的話呢,他要是死了我怎麼辦?我的喉嚨裏仿佛堵著一團水草,憋得喘不上氣。

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何雨那時就已經患了不輕的抑鬱症。何雨當時的情形十分危險,他的神經非常緊張和脆弱,像一根繃得太緊的琴弦,稍微再有一點刺激便可能斷掉。

何雨還是出事了。他在1989年5月的一個晚上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我的家陷入空前災難。父親一夜間蒼老了40歲,像一個剛剛從墓穴裏爬出來的僵屍,六神無主,魂不守舍。父親猜測何雨卷入了學潮,他去了海澱每一所大學,又挨個找到何雨的同學,哪裏都沒有何雨的消息。

每天早晨,父親天不亮就出門,趕坐頭班地鐵去天安門廣場。不久以後,城市交通癱瘓,父親改騎自行車,出門就更早了。在家裏,我又抑製不住開始摳食牆皮。我正複習高考,時間進入倒計時,何雨的失蹤和父親的早出晚歸令我完全讀不進書去。我長時間站在我房間朝北的窗前,俯瞰著長安街上的景象。緊閉的木格窗阻擋了外麵的燥熱和混亂,讓我因為置身陰涼而對眼前的一切生出一種固執的懷疑和不真實感。

父親回來得越來越晚了。我很困倦,把複習資料攤在書桌上,頭枕在臂彎裏,一邊看書一邊等父親。很多時候,我的眼睛已經閉上,悄悄地睡著了。但一聽到門鎖的響動,我總會驚醒。我推開椅子跑去客廳裏,看見父親垂著頭,拖著疲憊的身體進來,我便知道,何雨仍然沒有找到。

我整整一天沒有見到父親,但我幾乎不敢看他的臉。父親的臉色越來越灰暗,皺紋深重,布滿絕望的頑強,看了讓人傷心。我隻在父親身邊站一下,什麼也不說,就回到我自己的房子裏,把門闔上。

6月初的一天深夜,父親回來得特別晚。他看上去格外憂慮,說走遍了廣場的每一塊地磚,都沒有找到我哥哥。那晚,我睡得很不好。淩晨的時候,我又做了那個我經常做的夢。在夢裏,我尋找何雨,不知怎麼又找到那片海底。我掀起每一塊礁石,看底下有沒有何雨。借著海水強勁的浮力,我將一塊巨大的黑色礁石推到一旁。無數細紗騰起彌散的濁浪裏,一條光亮的隧道忽然顯露在我的眼前。

如同以往無數次,我向隧道盡頭的光亮處遊去。就在我快要接近隧道口的時候,那個地方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他擋住了我的視線,他向我伸出手,無比親切地說:“來吧,我的孩子。”

那個人很像我的父親。我不由地叫了一聲:“爸爸!”

忽然,遠處傳來一記清脆的響聲,像一個氣泡從海底升騰並破碎在海平麵上。我猛然驚醒,本能地從床上跳到地上,推開擋住我的椅子,光腳向客廳跑去。我拉開房門。外麵,何雨背著一個髒乎乎的破牛仔包站在我麵前,他衣衫不整,頭發很長,胡子也幾天沒刮了,手中正拿著家裏的鑰匙。

看到何雨我毫不吃驚,但他讓我憤怒。我因為憤怒而淚流滿麵,我抓著何雨的襯衫把他拽進家們,狠命地打他、踢他,踩他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我哭著說:

“哥,你找死啊!你到底去哪裏啦?”

何雨去了湖南老家。他原本是想去自殺的,遺書都寫好了,不知為什麼又沒有死。

不堪一擊的語言

正如人們擔憂的,賀蘭腦子裏的瘤子果然沒能根除。第一次手術3個月後,賀蘭又做了第二次腦部腫瘤手術。

第二次手術後,賀蘭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她把從自己腦內取出的腫瘤當做研究標本,做了一套細胞凋零實驗,作為自己碩士論文的一部分。

“凋零”(apoptosis)是醫學界新近提出的關於腫瘤發生機理的一個概念,它指除病理性壞死外機體細胞的正常死亡。從生物學角度講,死亡如同再生,對維持自然界的平衡、物種種族的延續,甚至個體縝密有序的生命過程都十分必要。生物體細胞的正常死亡程序被稱為“凋零機製”。而一旦某個組織細胞喪失了凋零機製對它的控製作用,它就將無限地分裂增生,成為癌腫。賀蘭搞到了一些細胞凋零因子抗體,用在她自己的腦瘤切片上,它們果然又有了旺盛的活力。

我仍然每天去看賀蘭。但這次手術後,再麵對賀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膠質細胞瘤的手術治愈率隻有不到1‰,一旦二次複發,幾乎不再有康複的可能。在事實麵前,我總是無話可說。所有那些安慰病人的套話此刻在我看來都是多餘的,甚至是虛偽的。賀蘭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腦子裏的這塊癌腫。她知道那瘤子生長的確切位置,想象得出癌細胞如何如雨後春筍般迅速地擴增和占位。賀蘭體會得到大腦受損的一係列變化:頭痛、惡心、智力下降、運動失控,等等,她甚至可以在基因水平上分析這些過程的本質。還有什麼比如此清醒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更殘酷的事情?

賀蘭的床頭櫃上放著一隻1000ml的廣口標本瓶,裏麵盛著她的一塊淺白色腦瘤組織。一次,我去看望賀蘭。賀蘭正對著標本瓶發呆,看見我進來,她衝我淒然一笑,幽幽地說:“舒展,都說死亡對於生命是必需的,可有誰真的願意死掉呢?即使一個癌細胞,一個在錯誤基因編碼下生長出的組織,它也拚命地不想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