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何雨停止了閱讀。他瞟了我一眼,表情不屑,扔下手裏的書一步跳到涼席上,說:“這個算什麼,我早就會!”
看來,何雨對我自創的這個字眼兒毫不陌生。他挨我躺下,扭頭在自己左臂上嘬了一口,那個地方也立即出現了一個紅印。何雨給我看,不無優越地說:“我的比你的紅!”
接下時間,我和何雨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競賽。我們在自己身體上嘴巴夠得著的地方全部蓋滿了“果”。最後,我和何雨像兩隻從沸水裏撈出的龍蝦,遍體鱗傷地躺在涼席上,氣喘籲籲地嗬嗬傻笑。笑夠了,何雨忽然翻過身說:“鬧鬧,我還會‘打拚仗’,這個你肯定不會。”
何雨說著俯臥在涼席上,渾身有節奏地上下起伏。我也趴下,模仿何雨的樣子撲通撲通地,卻真的做不出何雨的效果。
“隻有男孩才會‘打拚仗’,你們女孩不行。”哥哥權威地說。
“為什麼女孩不行?”我不服氣,繼續做著徒勞的努力。
“你們女的身上少了一樣東西,所以不行,做不成。”
“那是什麼?我少了一樣什麼?”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何雨說,“不過,你可以趴到我背上來,我馱著你玩。”
“好的。”我說著翻身爬到何雨背上,手摟著他的脖子,雙腿勾住他的腰。何雨弓起身體,一下一下地蛹動,節奏均勻、動作有力。
我在何雨身上很舒服,高興得咯咯直笑。
我和何雨忘情地玩著“打拚仗”,完全忽略了下班出現在門口的母親和她驟變的臉色。母親像一隻遭到侵犯的母豹子,怒吼著上前一把把我從何雨背上揪下,摜到水泥地上。我被摔得大叫。
我的叫喊讓母親注意到遍布我全身的“果”。母親回身發現何雨身上也滿是這樣的“果”。母親像又被狠狠襲擊的母豹子,咆哮著衝向我和何雨。
我和何雨跪在地上,小聲啜泣著。我身上已經出現了好幾塊青紫,卻仍然不知道母親何以發怒,以及如何讓母親息怒。母親倒掐著掃床的笤帚質問何雨:“何雨你說,你從哪裏學來這個東西?”
母親是指“果”。何雨哆哆嗦嗦,抽泣不語。母親用笤帚疙瘩給他肩膀一下,又問了一遍。何雨被打得咧嘴,他抬起淚眼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我,猶猶豫豫地說:“我……我是跟鬧鬧學的!”
我突然止住了哭,訝異地看著何雨。不對啊!我想,我給何雨看我的“果”時,他分明說他早就會了,他怎麼能說是跟我學的呢?我對何雨說:“哥,你不是跟我學的。”
“我就是跟你學的!”何雨停止了哭泣,平靜地看著我。
“你不是!”我因為著急,又哭了起來。
“是你先做的。你給我看,我才接著做的。”何雨看著我,露出從不撒謊的孩子特有的純真和坦誠。
我突然無言以對。
何雨在他的謊言後麵添加了一句真實的敘述,我一下不知該怎麼辦。我當時那樣小,正在被打,滿心驚慌和恐懼,沒有足夠的智識將謊言從事實中摘取出來指給人看,我反而像一個說謊的孩子,驚恐萬狀地看著母親。
母親狠狠瞪了我一眼,推開何雨,不由分說拖起我往我的房間走。我像一隻即將被宰殺的豬崽,在母親身後絕望地掙紮著和號叫著。母親把我拎起來壓在床上,三下兩下扒掉我的褲子,乒乒乓乓打起來。母親下手如此之狠,我很快就失去了疼痛感,我最終暈厥了過去。
這中止了我一切不良的感覺。
我感覺有人在輕輕擦拭我的身體。我的傷口化膿了,高燒、驚厥、譫妄,昏迷不醒。為了減少我的疼痛,父親總在我昏迷時候為我換藥。那天,如果不是下班回家的父親及時出手,我可能被母親打死。父親平生第一次對母親動了手,因為除此以外,他實在無法讓他喪心病狂的妻子停止對他女兒的暴打。
之後的整個暑假,我一直趴在床上,動也不能動一下。
我很快又陷入昏睡。敷料裏火熱的麝香和冰片散發出的強烈味道,製造出一種既混沌又清晰的氤氳。我的意識逐漸遠去,飄蕩到旺寧夜晚的曬場上最不起眼的那座麥秸垛裏。我們在玩捉迷藏。吸納了一整天的陽光,夜晚的麥草暖烘烘的,散發出太陽好聞的味道。透過若有若無的縫隙,我看見同伴們被一一擒獲。他們在被俘的同時英勇地叮嚀我堅持到底,我激動地屏住呼吸,發愁不能叫心髒也暫時停下。
然而,當我的隱遁逐漸超出尋找者的信心和同盟者的耐心,敵我雙方的立場發生了微妙變化,他們的願望趨同和一致了起來。那些曾經心急火燎要我堅守的孩子也鬼鬼祟祟地加入到尋找的隊伍中,這裏翻翻、那裏捅捅。
我的處境開始尷尬。我想,我也許應該走出去,假裝開心地嘲笑他們,給自己一個台階。我甚至已經動手去撥麥草了,一個夥伴卻突然說看看舒展會不會在麥垛裏。旺寧的孩子是被他們父母嚴格禁止拿麥垛當玩具的,他們的鑽進鑽出很容易把麥穗上的麥粒搞脫掉。我立即斂聲靜氣,將自己收藏起來。我聽見夥伴們挨個扒拉麥垛的聲音。有一回,一隻五指張開的手臂已經伸了進來,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它隻要往回一收就能把我的衣襟給薅住。可惜,這隻缺乏信心的手胡亂抓了一把,便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