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賀蘭已經決定自殺。她一切都準備好了,但一點兒風聲都沒有透露,誰都沒看出來。
我後來想,其實,我們應該看得出,如果我們有一點點經驗和世故,我們應該注意到賀蘭那天不同尋常的平靜和美麗,發現她的可疑之處。一個人,隻有當他(她)將生死打通,並決定以生赴死,他(她)的臉上才會呈現出那種樣子的平靜和美麗,毫無焦躁、沒有渴望,滿足且居高臨下的幸福。
那晚,在病房裏,賀蘭第一次主動提到薑健雄的名字。
“沒錯,薑健雄是我的男朋友,他在新疆一所監獄裏服刑。”賀蘭說。梅丹冰、我和白靈靈麵麵相覷。“我們從七年前就在一起。原來,還有倪嬌嬌、張靜和歐文珮。我們不一定是最要好的,你們也知道,我一向不太會跟人相處。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我的整個大學時代就隻有你們幾個人了。過了今晚,你們也會離開我,所以,有些話我想在今天說了。”
賀蘭頓了頓,接著說:“你們記得剛讀研時,有一次晚上熄燈以後我們開‘臥談會’,談到什麼是女人‘最大的財富’。當時我們聊了很多,張靜說是智慧,白靈靈說是美麗,梅丹冰說是好的性格——嗬嗬,舒展那時還小,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自己睡著了。我覺得,女人最大的財富就是她心中有愛。我已經8年沒有見過薑健雄了。我父母不允許我見他,因為他是一個囚犯。為了這個,我父母雙雙提前退休回到上海。這樣,我就沒有可能去新疆了。我父母嚴格限製我的生活費,我所有的生活用品他們都從上海寄給我。他們不給我一分錢,他們怕我攢錢去新疆。”
賀蘭的頭又疼起來,她不得不停下,皺著眉等待陣痛過去。“我父母猜對了,我一直在偷偷攢錢,可是新疆太遠了,這筆錢我很難攢夠。後來,我發現了白靈靈賣東西的錢,——是的,我做了可恥的事。那些錢散在床上,我怎麼也控製不住不去拿。因為……因為……我太想見到我的男友了。”
賀蘭長籲一口氣,搖頭說:“看來,這個願望我可能實現不了了。”
我和梅丹冰、白靈靈都愣住了。我們怎麼也想象不到,那樁讓人費解的“失竊案”背後,原來隱藏著一個如此沉重的秘密。梅丹冰說:“賀蘭,你應該告訴我們。至少,我們可以幫你一些。”
賀蘭笑了一下,說:“不可能的。有些事永遠隻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別人不懂,也不可能懂。”
賀蘭的目光很寧靜,絲毫沒有懺悔、負疚和祈求原諒的渴望。“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們幫忙。”賀蘭說著,從床頭櫃上拿過裝著她的膠質瘤標本的廣口玻璃瓶,對梅丹冰說:“丹冰,請你答應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替我保管這個瓶子,等薑健雄來時交給他。”
一下子,賀蘭把我們都說哭了,梅丹冰推開賀蘭的手,說:“賀蘭,你別這麼說,你會好起來的。你會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很美好很幸福的生活。”
賀蘭又露出艱難的笑容,痛苦地搖搖頭,說:“我也渴望好起來,但我的病我自己最清楚,你們也不用安慰我。別人不明白,我們學醫的還不明白嗎?”
“那你也不用現在給我啊,”梅丹冰流著淚說,“我就留在學校,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我已經在手術單上簽字了。”賀蘭說,“你們知道,這種手術危險性很大,我們不必避諱,我必須把這件事托付好了才能放心上手術台。”
梅丹冰擦了擦眼角,接過標本瓶抱在懷裏。賀蘭看著玻璃瓶裏像海葵一樣漂浮的大腦標本,平靜地說:“將來,你們見到薑健雄,替我告訴他,我一直愛他——到死都愛!”
第二天早晨,值班護士來叫賀蘭去手術時,發現了她已經冰涼了的屍體。賀蘭給自己注射了致死量的杜冷丁,擺脫了一切疼痛。
可是,賀蘭從哪裏得到這種被嚴格控製的毒品類藥物,是令大家都感到驚奇的。學校就此展開調查,調查才剛開始,顧錚便主動投案。原來,在之前小不點醫療事故期間,賀蘭的身體又出現症狀。就在賀蘭給我β-安腦活素證據,要我回來做毒理實驗那天,賀蘭拿到檢查報告,顯示她的腦癌進一步惡化,需要再次手術。得知這一消息的當時,賀蘭就決定了結束自己的生命。薑健雄有17年的刑期,賀蘭知道等不到那一天;如此,這一次次的手術就毫無意義了。恰巧我不小心弄壞了藥物樣品,賀蘭便假意責怪我的過失,拒絕再為小不點的事出力。與此同時,賀蘭去找了顧錚。她把她收集到的小不點死亡的全部真相向顧錚攤牌,以此為要挾要顧錚給她提供杜冷丁針劑。賀蘭撒謊說是自己癌症實在太疼了,需要杜冷丁止痛。顧錚雖然也有懷疑,但迫於賀蘭的威脅,他隻得按照賀蘭的要求從科裏專控藥房中偷取出杜冷丁來給她。
接著,賀蘭勸服了小不點的父母放棄繼續申訴。她同樣欺騙了他們,隱瞞了自己決意輕生的想法,而是說他們這樣勢單力孤地與整個醫院對抗,必不會有好結果。賀蘭又通過顧錚做工作,要馬炳財給小不點的父母追加賠償了5萬元撫恤金。小不點的父母隻好認命,黯然離去。之後,賀蘭將她手裏的小不點的病曆複印件交給顧錚,又問我要去了β-安腦活素安泡的玻璃碎片給顧錚看,告訴他她已經把最重要的證據毀掉了。——這是賀蘭向顧錚撒的最後一個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