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3)

如果這塊土地下麵沒有埋葬過你的親人,它就不能算做你的故鄉。

這句話恰在我開始需要故鄉的時候進入了我的視野。它以它否定的句式精確地確定了故鄉的坐標,令我感動不已深以為對。我身下這塊土地下麵並沒有埋葬我的親人,它是一塊空墳;但我卻認了這裏,認它為我的故鄉。

我因為終於確認了故鄉的所在,而默默哭了起來。

我哭了很久,最後趴在地上睡了過去。好久,我被一個不平的東西硌醒。我伸手到草叢裏挖掘,摸出一塊碩大的洋薑。洋薑呈人形,四肢的地方牽扯出一些藤葛,又連接著另一些洋薑。據說,洋薑是一種特別的蔓生植物,它的一塊根莖埋在土裏,不久會生出許多根莖,像一個家族在土裏潛行蔓延,能覆蓋很大的地方。走得最遠的可能跟最初的一塊相隔很遠,但它們都絲絲縷縷地連綴著,總能找到脈絡。我用手刨開泥土,地裏果然現出更多的洋薑。我掰下一塊放到嘴裏,它有一種辛辣的清新,爽口而甘甜。我想我就像這洋薑,是那最遠最小的一塊,我固然走得很遠,但隻要以手為犁剖開土地,終究有跡可循。

離開山頂菜園子時,我從地裏挖起一塊洋薑,把它揣在口袋裏帶下了山。

禦風而飛的蠶

我緩緩扭動鑰匙,房門應聲而開。我一抬頭,父親正端坐在客廳中間的桌子前。我離家出走的這些天,父親每晚都這樣坐著。

父親迎上來,說:“鬧鬧,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錯身避開父親,去廚房冰箱裏取了一聽可樂,回來在客廳沙發裏坐下,問父親:“爸,蚊子不吃人的時候吃什麼?”

“什麼?”父親沒聽懂,愣愣地看著我。

在老家,夜晚家裏人坐在大哥家場院裏聊天。大哥的大兒媳在旁邊豬圈前燒起禾草驅趕蚊子,我忽然好奇:這麼多的蚊子沒有人咬的時候吃什麼呢?大哥說它們吃露水,我笑說不可能,我說:“露水哪有營養。”

大哥不好意思地撓頭,說:“小時候大人這麼說的。”

那幾個晚上,附近的族親都過來說話,告訴我父親的故事。在他們的回憶裏,少年的父親竟然是十分任性的。每年的三五月份,前一年的糧食快吃完了,新糧食還沒長熟,家裏就用米麵拌上野菜來蒸了吃,鄉下管那個叫“蒸飯”。父親挑食,隻吃白米飯,若端上來的是蒸飯他就不吃,讓自己餓著,實際上是給人看。大伯因為下地幹活,經常有一份白米飯。每次,他都把他那一碗白米飯讓給我父親吃,他吃他的蒸飯。

我聽著奇怪,十分匪夷所思。我心想,我認識的父親怎麼完全不是這樣。我清楚地記得,從小到大,家裏所有的剩飯剩菜都歸父親吃。父親的胃像一個優質的泔水桶,永遠不會抱怨。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是從祖父死掉以後嗎?祖父死後,父親被從蘇聯召回。組織上準父親回家鄉一趟,名義上是休假,實際上是想清除掉父親,讓他轉業回家。父親當然知道。父親假意說他病了不能回鄉,自己卻偷偷跑了回來。父親隻在家鄉待了半個晚上。那晚,何家衝連降豪雨,天仿佛被捅了個大窟窿,雨水衝散了田埂,房屋如蟻巢般碎裂。父親趁村民搶救漏屋的機會,鬼祟地回到家裏,匆匆見了我的祖母和他的妻兒。

祖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要父親連夜離開,不要他再受牽連。母子抱頭痛哭,夫妻忍淚相別,父親又倉皇走掉。他一身單衣、一把破傘,不敢驚動人,隻有二叔送到村口。分別時,二叔從兜裏掏出澆濕的九毛錢塞給父親,兄弟間來不及囑托,來不及叮嚀。雨打得父親睜不開眼,看不見路,傘已不能擋雨,隻好當做拐杖,瞎子一樣跌跌撞撞。如果父親知道此一去將與故鄉永成天涯,將與親人生做死別,他該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