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馬上就結束……”
就在阿查科特的嘴角凶惡地吊起前的一瞬——
“敵襲——————————————!”
技術者刺耳的尖叫聲飛來,阿查科特自炸彈倉門看向延伸開去的空之戰場,隻見身姿流麗的巨大戰鬥機就像襲擊遊過水麵的海鳥的大白鯊一般,從黑暗之中對著自己直奔而來。
“危險!”
就在技術者中的一人撞飛阿查科特的幾乎同時,襲來的戰鬥機開始撒布機關炮彈。三十毫米機關炮彈以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精度在炸彈上穿了好幾個孔,破壞輸入終端,深深剜去固定具,撕碎了兩名技術者。
倒在地板上的阿查科特在緩慢流逝的體感時間之中清楚地認知到,那架完成攻擊、回旋身子,就像在用機翼擦過提豐而離去一般的戰鬥機的垂直尾翼上,畫有一個幽默的狐狸圖案。
被撕成碎片而轟飛的技術者的腳擊中了阿查科特,讓他半身沾滿了粘糊糊的血液。救了阿查科特的技術者剛為保住一命而鬆一口氣,現在則為眼前內髒、肉片與鮮血飛散的光景而嘔吐。
阿查科特滿身是血地站起身來,沒對救命恩人道一聲謝,而是憤怒得麵容扭曲,
“可惡啊,這群裏比托利亞的死烏鴉!”
他麵對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堆破爛的炸彈如此咆哮,受憤怒驅使猛踢其側壁,隨後炸彈的固定具就發出啪唧一聲鬆開,巨大的炸彈翻滾著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成功了……?”
聽見阿娜莉莎不安地如此問道,
“有打中了的感覺。”
克勞斯盡管確信襲擊成功,但仍然謹慎地如此回答。
這時——
『大家夥掉下來了!』『保持高度!』『退避退避!!』
正在周圍戰鬥的戰鬥機機師門目擊巨大的鐵塊從巨人機的腹部掉下,於是對著通信機這麼大喊。克勞斯等夜間戰鬥機隊急忙轉而反轉急上升。看到他們的樣子,無線不通的護衛戰鬥機們似乎也對情況有所察覺,急急忙忙地開始上升。
除了逐漸降低高度的巨人機以外,戰鬥機們都上升到一萬米以上的高度,屏著呼吸,防範著大爆炸帶來的衝擊。
不過,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閃光發出,沒有爆炸發生,也沒有蘑菇雲升起。
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
『……咦?』『啞彈?』『怎麼回事?』
聽著為這令人期待落空的狀況而感到差異的同伴們的聲音,阿娜莉莎麵露微笑。
“精彩。”
“謝謝誇獎。”
克勞斯靦腆地回應道,隨後按下通信機的按鈕,好像在給他們潑一盆冷水那樣說道:
“別在那裏發呆!阿爾戈斯還活著呢!在取它性命之前持續攻擊!”
『明、明白,明白!』
回過神來的夜間戰鬥機隊與護衛戰鬥機隊在逐漸下降的巨人機周圍再次展開戰鬥。
考慮通信機與電子機器狀況不佳的話,護衛戰鬥機部隊的表現可謂滿分以上了吧。各自處於孤立狀態,卻仍能按照平日的訓練保持配合而戰鬥。這恰恰證明了,在最後關頭發揮作用的既不是素質也不是才能,而是熟練度。
不過,這樣的努力也不至於能夠顛覆質的優勢。保持著更為緊密的配合、電子裝備完全的夜間戰鬥機部隊沒有放過護衛戰鬥機們的任何破綻。敵機一架接一架墜落,防禦網穿破了一個孔。
最後,數架He-21穿過護衛戰鬥機之網,向逐漸墜落的提豐發起襲擊。它們在和護衛戰鬥機的戰鬥之中用盡了導彈,因此用三十毫米機關炮彈向巨人機猛然招呼過去。
麵對無論什麼飛機都會在十數發之下粉身碎骨的強勁三十毫米機關炮彈,重裝甲的提豐卻一直承受住了。盡管機體表麵刻上了無數的彈痕,可是仍然持續飛翔。
“這什麼機體啊,堅固也得有個限度吧。做出那東西的人一定瘋了。”
克勞斯好像厭煩了一般罵道。
麵對發揮出讓人想避而遠之的堅固性的巨人機,裏比托利亞的夜禽們就像糾纏女性的變態一般執拗地反複攻擊。
在夜空之中進行的賭上性命的耐力比拚。
最後,其敗北者的機體各處發出悲鳴,兩翼噴出火焰。
『阿爾戈斯,起火!』
己方歡呼飛騰。終於,巨人機提豐的裝甲和螺絲等物從其機體上逐漸剝落,扭曲著身子,讓自己的高度下降到雲層以下。
緊跟著逐漸墜落的巨獸,裏比托利亞的夜禽們和維斯托尼亞的猛禽們也衝到雲層之下。
克勞斯穿過漆黑的雲層,繼續觀測戰況。就像優秀棋手睥睨盤麵,預測幾十手之後的狀況一樣,克勞斯注視著繼續互相廝殺的猛禽們的舞蹈,然後,他發現了。
將軍。
“駱駝4,從現在的位置前往四點方向,以降下角十度降低兩個高度!在那裏應該能瞄準到那大家夥的駕駛艙,幹掉它!”
『明白,明白!獅子十字章收下了!』
聽到克勞斯的命令,那位以名留青史的女皇牌為夢想、上升誌向極為強烈的年輕女性機師就高興地按照指示下降高度,從正麵襲向提豐。
『攻擊,攻擊!』
她把珍藏在右主翼端的短距離導彈對準駕駛艙發射出去,導彈就像受到吸引一般擊破了駕駛艙的正麵擋風玻璃,以爆炸初速八千五百米的能量擊碎、燒盡了駕駛艙中的機師和操縱機關。
看見頭部不斷噴出黑煙的巨獸的身影,夜間戰鬥機隊發出了喝彩。
『成功了!打中了!』『Bravo!』『哈哈!去死吧,死畜生!』
“做得好,駱駝4,。各機不要放鬆警惕,還有護衛戰鬥機在盯著我們呢”
『明白,明白!』
聽到克勞斯的忠告,同伴們的聲音以開朗而興奮的聲音回答。
與士氣高漲的裏比托利亞夜禽們形成鮮明對比,維斯托尼亞的猛禽們以悲痛的眼神注視著母鳥的死去。
人們陸續從熊熊燃燒的提豐之中飛降而下。降落傘構成的白花在夜空裏綻放。然而,其數量非常之少。其中有人的降落傘還被飛散的火焰點燃,像隕石一般落下。勇敢地空之戰士們的末路,永遠沒有救贖。
遍體鱗傷、失去掌舵者的提豐,最後就像把自己巨大的身軀撞向安加拿河一般墜落了。
直衝月亮的水柱與爆炎升起。
那巨大的機體盡管觸碰到河的最深處卻仍然有一部分露出水麵,不斷燃燒。火星就像螢火蟲一般在河麵飛舞,火焰把紅色極光搖曳著的夜空燒灼得無比明亮。麵對這一豪爽的死相與引人憐憫的屍骸,兩軍的機師都無法發聲,看得出神。
目擊了巨獸臨終情景的護衛機部隊麵臨包括通信機在內的電子器材幾乎全都無法使用,連說是無用長物也毫不為過的導彈都已然射盡、機關炮彈和燃料也都所剩無幾的狀況,卻沒有任何一人展現出想要歸還的態度,而是不約而同地組成整齊的編隊,轉過身來麵對夜間戰鬥機隊。
在失去了應該保護的東西的那一瞬間,任務就在失敗的同時結束了。艾瑪等護衛機部隊的殘存者們理應撤退,這才是軍事上的常識。可是,被人隨意欺淩、失去了眾多同伴的護衛戰鬥機部隊的機師們展現出了維斯托尼亞軍人傳統的那種近乎愚直的勇氣。無論是從戰略還是戰術上來看,這都隻是沉醉於悲壯感之中的愚行而已。然而,能夠責難他們的人,有資格責難他們的人,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動物園通知全機,我們也確認阿爾戈斯的墜落了。任務完成,全機歸還吧。』
聽見司令部的這番話從通信機傳出,由於方才劇烈的空戰機動而險些失神的阿娜莉莎為總算能夠歸還而鬆了一口氣。
克勞斯也深知繼續戰鬥下去也毫無意義。可是,麵對維斯托尼亞人所展現出來的這種完全沒有戰術合理性的行動,
“狐狸通知動物園。不排除敵軍殘存部隊的話撤退非常困難。現在開始進行戰鬥。各隊重整編隊。”
『明白!』
以克勞斯為首的夜間戰鬥機隊就像理所當然一般接受了挑戰。阿娜莉莎瞪大了眼睛。
“為、為什麼?繼續戰鬥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嘛!”
阿娜莉莎一邊為那番久未消退的吐意而臉色發青,一邊對克勞斯說道。阿娜莉莎無法理解。為什麼要做毫無意義的廝殺,為什麼要做毫無意義的戰鬥,她完全無法理解。而且,她同樣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理應深知這一點的克勞斯還想要繼續戰鬥。
“我其實也不想戰鬥。”
克勞斯靜靜地開口,
“可是非戰不可啊,博士。我們這些一線軍人,有時明知毫無意義,卻還是不得不戰鬥。”
“為什麼!?根本不可理喻!!”
聽到阿娜莉莎這番接近於悲鳴的反應,克勞斯無言一笑,心想這也怪不了她。就連自己,都並不能理解得非常清楚。不想戰鬥了。好想回去。可是,自己體內有某種東西叫自己不要撤退,而這種聲音與其說是有強製力,倒不如說是很有說服力。如果拒絕這種聲音的話,感覺殘留在自己體內的為數不多的珍貴事物就要失去了一般。就是這樣的戰鬥機機師的聲音。
『……這裏是動物園。明白了。願神與女皇陛下保佑貴隊。』
聽到司令部居然下達了許可,阿娜莉莎啞口無言,歎了口氣,然後一笑。
“我不管了。別在意我,隨你怎麼鬧吧。”
“非常感謝,博士。”
克勞斯以帶著幾分自嘲笑意的聲音回答,然後按下了通信機的按鈕。
“通知全機,這是來自白色魔女的傳言。願神與女皇陛下祝福我們。完畢!全速上吧!!”
『明白,明白!!』
如同喝彩一般的回應從通信機響起,體型巨大的夜禽們以最高功率向勇敢地維斯托尼亞人發起襲擊。
就像是在呼應它們一般,護衛機部隊也以最高功率從正麵衝來。
總數超過二十架的戰鬥機彼此交叉,一半反轉上升,飛至雲中,而另一半則停留在低空,為了把彼此捕捉到射線之中而開始進行複雜的機動。
沒有任何軍事上的必要性,然而決不能撤退的戰鬥開始了。這不是發自憎惡或者怨恨,而是發自尊嚴和信念等個人矜持的無比愚蠢的廝殺。可是,這場戰鬥同時又是一場無比崇高,甚至讓人感受到一體感的純潔鬥爭。
無論是被擊墜的人還是擊墜對方的人,都不會有一絲的後悔與悔恨,有的隻是對彼此的尊敬而已。就像是童話中描述的空之騎士們一般。
除了唯一一個人之外。
艾瑪·方克正因為發現了仇敵而熊熊燃燒著歡喜與憎惡之火,她的理智早已燃燒殆盡了。她在敵我混戰、如同魔女釜底一般混沌的戰場中發現自己的仇敵的複座型He-21,就一邊發出塗滿了怨恨的聲音,一邊對其發起襲擊。
“狐狸!!唯獨你,我一定要宰掉!”
『狐狸!!唯獨你,我一定要宰掉!』
通信機傳來維斯托尼亞語的怨恨之聲。
聽到這番就像是帶著血鏽的槍劍一般的聲音,克勞斯的麵容不禁扭曲。
自己之所以會被賦予”王牌殺手之狐”這種綽號的原因。對方的親人。維斯托尼亞派遣到沙比亞的王牌機師的家人。自己所殺的人的妹妹。
克勞斯為自己把一個人變成了複仇鬼而感到了罪惡感,對她所抱有的那種接近瘋狂的憤怒表示理解,同時寄以同情。超越了這一切之後,克勞斯決定要把這位悲哀的複仇者擊墜。畢竟自己身後坐著裏比托利亞科學界的至寶,可不能讓對方幹掉。所以要把對方擊墜。
無論要使用怎樣的手段。
雖說如此,可是這一點都不簡單。剩下的武器隻有短距離導彈一發,以及機關炮彈六十四發。盡管燃料還有很多,可是後座坐著個外行人,機體的腹部還抱著多餘的重荷。
克勞斯通過後視鏡注視著緊跟在自己身後的就像蝙蝠一般的全翼機,估算其威脅度。全翼機的機動特性還不是很清楚,不過從它剛才的機動看來,縱向的動作相當流暢。上升性能可能比這邊要更高一點。機師的素質也很好,能把應該缺少穩定性的這台機體控製得如同自己的手足一般。看來王牌的妹妹也同樣有著王牌的素質嗎。
分析完威脅度之後,克勞斯開始把意識集中到戰鬥之中。
他忙碌地同時操作著操縱杆與節流杆,把機體的能量控製到一定範圍之內。一旦感到高度提高,動能轉換成勢能,他就馬上下降,把能量重新轉換為動能,回旋時也同樣一瞥貼在左袖上的角速度相關表,調整出最適合的功率,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回旋,然後再直線飛一段,恢複消耗了的能量。
巧妙得讓人火大的能量保存飛行法。
一眼看上去,似乎這樣很容易就會被人收拾掉,可這卻是一旦有人想來捕捉時能輕易逃掉的巧妙機動法。飛得雖然慢,但是總能量得到了維持,因此必要的時候能夠敏捷地活動。另外,克勞斯還讓機體的腹部貼著積雲頂部飛行。這樣一來就無法以縱向的機動來發起襲擊了。如果輕率地從上方進攻的話,隻要對方逃進雲裏就會跟丟。這實在是一種能讓人感受到駕駛員心眼之壞的淫蕩機動法。
就像在特地刺激那本來就極為高亢的感情一般的這一機動法,讓在克勞斯身後追趕的艾瑪的感情壓力膨脹到了極限。
克勞斯讓顯示在平視顯示器上得數值保持在視野一隅,一邊以看顯微鏡一般的方式,通過安設在被血與化學劑弄髒的擋風玻璃邊的後視鏡來觀察緊跟在身後的全翼機,然後向後座說道,
“會有很強的G襲來。請忍耐一下。”
“還來啊…”
阿娜莉莎發出了悲鳴。就克勞斯來說,他采取的是負擔最輕,同時又有最高級效率的機動法,不過對於尚未習慣的阿娜莉莎來說,這就跟被人放進了混凝土攪拌車裏沒什麼區別。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上湧的胃液壓下,緊緊閉上眼睛數著質數。雖說就算數質數也完全無法讓人冷靜下來,不過曳光彈劃過的光景實在過於可怕,她不敢去看。
看到阿娜莉莎這種反應,克勞斯不禁嘴角一鬆,不過又馬上繃緊表情,
“方克小姐。有一件關於令兄的事情想向你傳達”
『!?』
向著通信機說道,然後重新握緊操縱杆和節流杆,
“殺你大哥比射死一隻小雞還簡單。”
作出了讓人懷疑自己人性的嘲笑。
在一瞬的靜寂之後,
『混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全翼機伴隨著仿佛是從靈魂榨出的喊聲更為強硬地衝了過來。
——咬餌了啊。好,跟過來吧。
克勞斯就像一片樹葉一般輕輕躲過一邊發射著機關炮衝來的全翼機,順勢潛入雲中,一邊因良心的嗬責而皺起眉頭,一邊開展給對方致命一擊的作戰。
“你逃不掉的!”
艾瑪穿過雲層,飛至低空,環視周圍,可是卻看不到複座式大型機的身影。光學傳感器的示波器上也沒有與之相近的反應。他可能還在雲裏,可是光學傳感器無法連雲裏都看透。她於是打算使用雷達,不過剛把手指伸到操作麵板上就由收了回來。由於有警戒裝置,用雷達的話自己的位置也會暴露。狐狸想必又會馬上把自己的身影隱藏起來吧。
平視顯示器上的燃料計告訴艾瑪不準備歸航就不妙了。這台瑪迪奧魯的性能比起新型暴風還要遠遠高得多,不過唯獨燃料消耗比暴風要快不少。
開始為焦躁感所逼,艾瑪一邊瞪大眼睛,一邊不斷轉頭,環視四周,
“可惡,到底去哪了……”
帶著恨意如此罵道,以好像要將其握斷的力度一拉操縱杆,開始上升。
——這樣下去根本打不開局麵,升到雲層上方使用雷達好了。就算被他用警戒裝置把握到自己的位置,隻要在雲層之上,他就隻能從我腹下發起襲擊。要論從高高度發起俯衝的話,瑪迪奧魯要比He-21更勝一籌。
一邊製定戰略一邊進入雲中的艾瑪看見了難以置信的東西。
貌似狐狸所駕駛的He-21的機影在她身邊擦肩而過。
目擊了就像貼著海麵遊動的鯊魚一般的影子艾瑪當場停止上升,扭動機體,讓機首對準影子所前進的方向,一邊在覆蓋上下左右的完全黑暗之中疾走,一邊把眼睛瞪得有碗口大,到處尋找仇敵的身影。
在黑暗之中飛了一段時間,艾瑪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感。麵對這種從未體驗過的畏懼,艾瑪非常困惑。明明仇敵可能已經近在眼前了,明明憎惡已經把心都燒得一塌糊塗了,為什麼自己還會感到畏懼?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麼?完全不懂。然而,不安逐漸增大,最後她連自己到底在怎麼飛都搞不清楚了。
艾瑪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什麼事了。突然,她徹底失去了“自己在筆直飛翔”這一確信。就算看著平視顯示器上得數值,以頭腦去理解自己確實是在筆直飛翔,她也完全沒有實感。不僅如此,她甚至還開始懷疑係統是不是因為方才的紅色極光而失靈了。
在無意識間變快了的呼吸聲讓焦躁感和不安進一步增強。就算告訴自己發自心底想殺死的仇敵近在咫尺,艾瑪的忍耐力也會在轉瞬之間消磨殆盡。她的心已經到達極限了。為了逃離難以抑製的不安,她以顫抖著的手拉動操縱杆,從雲裏飛出。
盡管她完全沒有信心保證自己真的是在上升,不過在看到可怕的紅色極光的瞬間,艾瑪鬆了口氣。就在她為了提升高度而抬起機首的瞬間,機體就像被人用力撞了一下那樣劇烈震蕩,整個翻過了身來。
“呀啊啊啊啊!?”
本來在頭頂的紅色極光現在卻在腳下。正當艾瑪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陷入混亂狀態的時候,艾瑪發現後視鏡中映照出了一個巨大的影子,於是回過頭去。她的身體整個凍住了。
大型戰鬥機就在身後悠閑地飛著。
“什——”
看到敵人的身影,艾瑪終於明白自己原來是被打了。機體是被強力的三十毫米機關炮彈在近距離通過而產生的衝擊掀翻了。然後,她還明白到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要是自己剛才沒有為上升而拉動操縱杆的話,自己現在早已被擊墜。艾瑪不禁為難以抑製恐懼感而發出慘叫。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目送曳光彈消失在虛空的黑暗之中的克勞斯皺起了眉頭,一瞥自己握住操縱杆的右手。他為了轉換心情而重新握緊操縱杆,定睛透過肮髒的玻璃看著全翼機。
艾瑪·方克很有天賦,能把優秀的戰鬥機如同手足一般操控。雖說如此,她還是絕對性地缺少經驗。因此她踩中了克勞斯所布的陷阱,陷入了空間認識失調狀態,並且為了逃避其帶來的不安與恐懼而逃到了雲層之上。
一切都正如自己的預料。機關炮彈沒打中倒是在預定之外,不過沒有任何問題。完全沒有。
克勞斯一邊輕鬆地追蹤扭著身子逃跑的全翼機,一邊把火器管製從機關炮變更為珍藏已久的導彈,出於慎重而使用紅外線搜索跟蹤裝置(IRST)來進行捕捉。身為被動式裝置的IRST是能讓一切警戒裝置都無法發現自己已經遭到鎖定的係統。可以單方麵地射擊。
表明導彈捕捉到獵物的嘀一聲電子音響起,克勞斯好像很悲傷,又好像很高興,表情非常複雜地,
“永別了,小姑娘。”
按下了使用兵裝的按鈕。
然而沒有反應。本應嗖一聲飛出的導彈卻一言不發。
“…………誒?”
克勞斯眨了眨眼睛,喀嚓喀嚓連按兩次按鈕,然後又喀嚓喀嚓喀嚓喀嚓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可是導彈卻不飛走。不僅如此,在傳來某些東西鬆掉的”嘎嗑”一聲後,捕捉音停止了。盡管完全不想去想象,不過看來導彈是在不發的狀態下滑落了。
“這、這不可能!這種情況怎麼可能發生!!”
克勞斯慌忙操作火氣管製係統,想要選擇機關炮,
『哥哥他……哥哥他……』
可是此時從通信機傳來抽鼻子的聲音。就在克勞斯停下了手,皺起眉頭的瞬間,
『哥哥他才不是什麼小雞!!』
嗚啊啊啊啊啊啊的哭聲回響而起。
“!?”
『哥哥他才不是什麼小雞!哥哥他是王牌機師呀!』
還以為她隻是在哭哭啼啼,結果全翼機就馬上從視野中極其突然的消失,開始回旋。看到這種肉眼難以追隨的靈敏機動,克勞斯大吃一驚。這是與至今為止的機動完全不同次元的反應速度和鋒利度,讓他不禁開始全身冒冷汗。
“——這……這是何等的速度!難不成這家夥至今為止都沒有用盡全力嗎?!”
這其實是誤會。艾瑪從一開始就用盡全力了。可是,她由於誓要為兄報仇而往肩膀用太多力氣了。現在那股力氣完全用盡,反而讓她進入了最佳狀態。
『把哥哥還給我啊!』
像蝙蝠一般的戰鬥機從側麵襲來。
克勞斯在千鈞一發之際扭轉機體,躲開了機關炮彈,隨後兩架機體就像糾纏著一般,一邊進行橫轉回旋,一邊為了占據對方的身後位置在減速的同時不斷反複交叉與脫離。連續的急回旋讓動能逐漸減少,不過肉體與機體所承受的負擔仍然不減分毫。
克勞斯一邊忍受著就像在勒緊肺部一般的G力,一邊瞪著在側麵飛翔的全翼機。在後部坐席瀕臨失神的阿娜莉莎已經完全從他的腦海中消失了,因此他計劃在下次接近的時候打出一記勾拳,使出把機體向前推出(Overshoot)這種更為高負荷的機動。
接下來,是第五次的交叉。
克勞斯為了計算打出勾拳的時機,而在短短一瞬讓目光離開全翼機,看向平視顯示器上的數值。
恰恰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裏,全翼機一邊右回旋讓機體背麵朝上,隨後又馬上扭轉機體向左橫轉,刻意讓左左翼失速,從而使得機體好像在空中靜止著一般猛然減速。盡管處於隻有一邊的機翼有升力的危險狀態,她仍然以穿針孔一般的精密操舵技術防止失速發生,順勢一個回旋恢複姿勢,與之同時繞到了克勞斯的背後。
這是在刹那之間進行的超精密、超高次元機動。
“!?消失了!?到哪裏……啊……!!”
移回視線時克勞斯的驚訝程度大得簡直無法形容,當發現全翼機就在背後的時候,他差點就因為戰栗而心髒停止了。
就在轉動眼球的短短一瞬裏,原本在側麵的全翼機移動到了自己的後方。他既因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感到混亂,也由於無法想象對方到底作出了怎樣的機動,隻能呆呆地僵在那裏。強烈得連呻吟和眨眼都做不到的衝擊。把抵抗意欲連根拔起的巨大敗北感突破骨髓,克勞斯甚至感到一絲快感。(你個M)
『墜落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通信機傳來的艾瑪的喊聲,克勞斯回過神來,可是再不情願,他也明白已經來不及回避了。即使說敗北了的自己被人擊墜也無可厚非,他也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身後的那個人死去。
克勞斯幾乎是本能性地猛然把手伸向兩腳之間的(後座的)緊急脫出裝置——
坐席並沒有跟擋風玻璃一起射出,反而是有閃光彈自尾錐射出,瞬間產生了約五百度的熱能,同時發放出耀眼的光芒。
『呀啊!』
通信機裏響起很有女性的悲鳴。
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在至近距離承受這種強烈閃光的話,將會感受到觸碰烙鐵一般的苦痛。根本不可能正常地操縱機體。
就在克勞斯因為完全與自己無關的閃光彈射出、通過後視鏡看到的強烈閃光與在通信機裏響起的悲鳴而愣住的時候,全翼機踉踉蹌蹌地在他的身邊穿了過去。
他呆呆地看著從自己身邊穿過的全翼機的時候,
“給我振作一點!!”
背後傳來尖銳的聲音,這時他的腦袋才終於理解到原來是阿娜莉莎散布的閃光彈。可是身體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由於超絕機動與絕處逢生所帶來的衝擊,身體的反應非常遲鈍。使不上勁。
“振作一點,克勞斯·雪萊佛!!”
聽到這番如同祈禱一般的叱吒,力量逐漸複蘇了。克勞斯條件反射性地瞄準毫無防備的全翼機——
扣下了射擊扳機。
從主翼前沿延伸部射出的三十毫米機關炮彈描繪出真紅色的軌跡,重重地挖去了克勞斯本能性瞄準的敵機左主翼。沒打中駕駛艙的炮彈把主翼直接打斷了,失去平衡的全翼機一圈又一圈地橫轉著消失在雲中。在其從視野中消失的瞬間,克勞斯以肉眼捕捉到從全翼機飛出的射出坐席打開了降落傘。
“……敵機、擊墜。”
克勞斯低聲說道,甚至忘了去按通信機的按鈕。
在與強敵的戰鬥中取勝了的心理湧現的,不是達成感,不是充實感,也不是安心感,而是隻有”希望對方能安全歸還”這一祈禱。
『這裏是駱駝1.狐狸,確認敵部隊後退了。有一半被我們打掉了。我們有三架被吃掉了。成功脫出的……隻有一人』
同伴傳來聯絡。參加作戰的十一機之中,一直幸存到最後的隻有六架。這是克勞斯擔任指揮的戰鬥中獲得了最大成果的一次,也是犧牲最大的一次。
克勞斯把身子靠到座位上,慢慢吐了一口氣,隨後發現自己全身被冷汗濕透了。他靜靜地按下按鈕,說道,
“……明白了。作戰結束。在高度八?合流。回去吧”
克勞斯把機體的高度提升到八千米,為了等待與己方機合流而開始緩慢旋回。他一邊仰視著開始變得稀薄的紅色極光,一邊對後座說道,
“還活著嗎,博士?”
“……還沒死。”
有個無比虛弱、就像馬上要死掉一樣的聲音回答道。
克勞斯放心地歎了口氣,同時一邊為方才完全忘記了阿娜莉莎的存在而感到羞恥,一邊道謝。
“方才承蒙救助,實在萬分感謝。”
“救了人的是你吧。”
回應的聲音不悅感全開,克勞斯完全不明白個中理由,歪了歪頭。
“什麼意思?”
看到克勞斯這種呆笨的反應,阿娜莉莎把至今為止的不滿搭上,讓自己的怒氣爆發了。(小魔女你是紅眼麼..)
“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剛才不是特地讓射線偏到一邊去了嗎!而且還整整兩次!你果然是跟那女人有一腿是吧!沒錯吧!這就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給我老老實實坦白吧,雪萊佛!”
看到她這番一邊使勁敲著厚重的擋風玻璃一邊發表出來的猛烈抗議,克勞斯有點呆然地歎了口氣,
“再不適可而止的話我就要生氣了哦?”
“我已經在生氣了啊!給我說明給我說明給我說明——————!”
惱羞成怒是不可戰勝的。鬧脾氣的小孩是無人能敵的。
“我確實是想要殺掉她的”
克勞斯老老實實,並且靜靜地說道。
“我單是今天就已經殺了好幾個人了。我確實是想要把那名女性也殺掉的。可是,我做不到。在扣動扳機的瞬間,那名女性的臉和名字就浮現在眼前,然後身體就不聽話了,我明明是想殺她的,可是準頭卻擅自偏掉——”
“夠了,不用說了。”
生硬而卻又溫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他的告解。
“我已經明白了。沒關係,我原諒你。”
克勞斯注視著逐漸溶解在黑暗之中的紅色極光,做了次深呼吸,就像自言自語般說道,
“……不知道今後會怎麼樣呢?”
“你指這場內戰?”
“不,我指的是更加大範圍的東西。能把一整個城市炸飛的炸彈,再加上肉眼看不見的電磁波兵器。老實說,我真的跟不上了。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聽到克勞斯這番心聲,
“戰爭永遠不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絕對不可能讓戰爭消失。”
阿娜莉莎斬釘截鐵地斷言道。
“我是個科學家,所以不會追求這種缺乏現實性的目標。不會把理想與願望弄錯。不會把可能實現的事與不可能實現的妄想混為一談。”
她先說出了這番排除一切感傷的、理性而且現實的見解,然後再慢慢繼續說下去。
“阿查科特的炸彈也好,我的EMP兵器也好,也許都能抑製發生悲劇的規模。也能都能夠防止大國的大規模介入。不過,也就僅此而已。它們既不能阻止戰爭,也不能讓戰爭消失。它們也無法阻止人們死去。今天這場戰事也一樣。也許我們拯救了本應被那個炸彈殺害的生命。可是,與之相對地,有好多人因此而死去了。從數字上來說,這確實是最具效率的行動,不過死去了的人們的家人所懷抱的悲傷無法用數字來表示,而且就算最終結果成功建立和平,我覺得遺屬們應該也不可能接受得了。”
克勞斯切身領悟到阿娜莉莎這番話的含義。
剛才被他擊墜的女性機師在他腦海裏閃過。那種強烈的憎惡。把一個正常人逼到那種地步的人正是自己。而且,還不單單是那名女性。一定還有自己所殺的人數幾倍那麼多的人在憎恨著自己。
“現在我能做到的事情,就隻有這麼多。摒除一切偽善,為了拯救大多數,就不得不付出最小的犧牲。我隻能努力創造出最合適、最高效的手段。真不甘心……我既到達不了最優,也到達不了最高處。”
克勞斯對倦然歎氣的阿娜莉莎說道,
“總有一天能到達的。”
這是真心話。與之同時,也是他的希望,以及願望。
“到達得了嗎?”
“你連那麼美麗的極光都做出來了。沒有任何人見過這樣的東西。隻有你才能做到啊。所以,將來一定有一天能到達的。”
就像被克勞斯的話語牽引一般,阿娜莉莎看向自己所做出來的成果,靜靜地說道,
“真是片美麗的天空呢。”
“嗯,博士。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為美麗的夜空”
以描繪著狐狸標記的機體為首,機械構造的夜禽們飛翔著。
飛翔在紅色極光緩緩溶解的最為美麗的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