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年間,古玩之風盛行,北京城下一條叫“琉璃廠”的街市便是有名的古玩街。該街形成於明而盛於清,因當時各地來京參加科舉的舉人大多集中於此,在此出售書籍和筆墨紙硯的店鋪較多,後來漸漸形成了濃鬱的文化氛圍,成為遠近馳名的古玩街。
琉璃廠有一家叫“泛古堂”的古玩鋪,掌櫃的佟沈山早年間做學徒,練了一手看字畫、相瓷器的好眼力。後來,由慶王爺府上出資在東琉璃廠開了這家泛古堂,仗著耳聰目慧,生意頗為紅火。
這一日,泛古堂來了一位七十開外的老和尚。老和尚高大魁偉,麵如古銅,廣額高鼻,一雙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頜下還蓄著一部銀白的長須。店裏年輕夥計忙迎了上去,可臨了跟前,又不知該如何稱呼,竟脫口而出:“先生,您裏邊請?”
“先生”二字是個慣稱,對誰招呼都顯得有派頭,可今天來的是位和尚,多少會顯得不恰當。老和尚許是不喜歡別人這麼稱呼自己,便徑直走了進來。年輕夥計意識到自己說了不得體的話,便躬著腰跟在老者身後,也不敢多說話了,怕說多錯多,因為佟掌櫃時常教導他們,古玩這一行一定要把生意做得不太像生意那才是生意了。
這時候佟掌櫃從裏屋掀開門簾,風風火火地跳了進來,見來者是一位七旬長者,便又風風火火道:“呦,大師對我們的這小生意也有興趣啊!喜歡什麼,我讓夥計拿下來跟你瞅瞅!”說著,佟掌櫃給夥計使了使眼色。
“不勞你多事了!”老和尚雖上了年紀,可說話硬朗,見佟掌櫃這麼熱情招呼,忙阻止道,“我這回來,主要不是為買東西的,而是有一樣東西,希望掌櫃能幫著掌掌眼。”
老和尚說是讓佟掌櫃幫著掌掌眼,實則是希望讓他買了去,而這“買”在行內卻又不叫做“買”,而是叫做“允”。古玩忌諱“買賣”的字眼,明明是把東西賣給你了,卻偏要說成是把東西“允”給你了。“允”字有半賣半送的意思,淡化了錢的位置,可實際上買賣雙方心裏都清楚什麼都可以商量,惟獨這價錢是不容商量的,少了一分都不行。
古玩鋪其實跟貿易行差不多,都是買東家賣西家,他們掙的就是這中間的油水。不同的是,古玩鋪得靠眼力勁吃飯,稍不慎打走眼撿個次的就隻能認栽,打掉牙得往肚子裏咽。而佟掌櫃過去是靠“打鼓的”起家,雖然後來開了鋪子做了營生,可過去吃飯的本領也沒生疏,所以至今還沒打走過眼。
佟掌櫃知道是生意上門了,便吩咐做帳的夥計說:“希奇,給大師沏茶!”
佟掌櫃支應的這個夥計叫希奇,年紀雖然不大,卻是店裏資曆最老的夥計,俊朗的外表下掩飾不住年輕的稚嫩,舉手投足間卻散發著這個年紀少有的老成。唯一讓人覺得遺憾的是,這希奇說話有些磕巴,平常總是寡言少語,總叫人們以為不會說話,說是幼時摔壞了頭落下的毛病。
老和尚邊走邊看,指著架子上的物件一一說道:“新疆的和田玉、波斯的綠鬆石、錫蘭的貓眼石、敘利亞的夜明珠,掌櫃的收藏範圍很廣嗎?”
“大師原來是賞玉行家,有這樣的學問!”佟掌櫃大驚。
老和尚笑道:“過獎,隻是讀過幾卷舊書,尋章摘句;又一路雲遊,道聽途說,叫掌櫃的見笑了。”
這時候,希奇端上了茶,佟掌櫃便請老和尚坐下來談。
老和尚轉過身來瞧見了站在佟掌櫃身後的希奇,盯著他看了好會兒,半晌不語。
佟掌櫃轉過身去看了看希奇,又轉過身來,問道:“大師,有何不妥嗎?”
“敢問你身後這位年輕人可是店裏夥計?”
“不是店裏夥計,隻是打小就跟著我,趕上鋪裏忙的時候就讓他來幫著做點事。”
“京城有名的琢玉大師希秉文可是他何人?”
佟沈山放下手裏的茶,怔怔得看著眼前這位老和尚。
在京城已經很少會有人提起希秉文這個名字了,或者不認識,或者已經模糊了,那年頭的事就像埋進了黃土一樣早已沒人提起了。為什麼這個老和尚會知道當年的琢玉大師希秉文呢?佟沈山看著眼前這老頭,覺著有些麵熟,卻想不起來。
古玩行裏有句話叫“繃著”,隻有繃得越緊,才能拉得更遠,買賣是這樣,越是想要得到的東西就越得裝得滿不在乎,而深諳此道的佟沈山顯然已經駕輕就熟,他並不急於挑明希奇的身份,而是等著這位老和尚自己把話說開來,如果和尚隻是隨口說起,他也就隨便找些話搪塞過去就是。於是,佟沈山反問道:“大師知道琢玉大師希秉文這個人?”
“有過一麵之緣。”老和尚用茶蓋捋捋冒著熱氣的茶杯,放下茶,又捋了捋自己的白須,說道。
“哦!”
“方才我見那孩子眉宇之間有一股煞人的英氣,就跟我二十五年前見過琢玉大師希秉文的一樣。恕我大膽猜測,這孩子是琢玉大師希秉文的公子嗎?”
“二十五年前?”佟沈山為之一震,二十五年前的事情頓時曆曆在目,看著眼前這人,他卻始終想不起來。佟沈山想這老和尚可能另有來意,考慮良久,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道:“大師,內堂請。”
於是,佟沈山和那位老和尚進了內堂,希奇並沒有一同進來,而是遵佟沈山之囑呆在了外麵照應鋪子的生意。
在內堂,佟沈山環顧了四周,見沒人,方才安心關上門倚上窗戶。他走到那老和尚跟前作揖道:“大師這回來,不僅僅是為了讓我掌掌眼這麼簡單吧,想必是另有所來意吧?”
“方才我說過了,我這有件寶物,希望佟掌櫃能幫著掌掌眼。”老和尚說道,顯然不想早早說明來意。
“大師說笑了,我是晚輩,在你麵前豈不是班門弄斧了嗎?”佟沈山謙虛道。
“所謂‘術業有專攻’,在古玩行當裏我不如你,這個時候你就不必謙虛了。”
“那好吧,你把寶物取來,也讓我跟著長長眼吧!”
這個時候,老和尚撩起袖子,從裏麵掏出一個布袋來,然後又慢慢從布袋裏取出一碗口大小白色玉雕來遞到佟沈山麵前,說:“就是這東西,你看看值多大價錢。”
要說這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玉雕品,在佟沈山眼裏早已不是什麼希奇物了,可這回卻讓佟沈山心裏一震,差點癱坐到了地上。這不是一座普通的玉雕,而是一艘技藝精湛的寶船,滄海橫流,星月齊輝,旌旗漫卷,桅樓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畫入微,一般的玉匠是很難有這種鬼斧神工的技藝,除非是琢玉大師希秉文在世。看了一遍後,佟沈山生怕看走眼,又拿起來看了一遍。往常,佟沈山看物估價隻須瞄上一眼便可以與對方討價還價了,可這回他生怕自己看走了眼,由頭至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確認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