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的小茶壺,擺放在大榆木桌麵上,外方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放肆囂張的陽光從開大的窗戶照射進來,把屋內的情景照得一清二楚。清湯牛肉麵擺放在麵前,肉湯氣味香濃,清亮澄澈。牛肉爛軟,蘿卜白淨,辣油紅豔,香菜翠綠。“吃。”宋明軒將牛肉麵推倒我麵前,黑發罩在他的頭頂,就好像蒼茫的暮色,籠罩著西方的晚霞:“這裏的麵條柔韌,滑利爽口,湯汁諸味和諧,你就不想試試?”“就這樣一走了之,就算是活到百歲終老,又有什麼意思?”我將頭一偏,輕哼一聲。“你是死過一回就生無可戀麼?”宋明軒眼中閃過一絲怒火,瘦削的臉變得黑暗:“炎薄十七歲開始征戰,百戰百勝,殺人無數,乃是四方王朝公認的戰神,你無權無勢甚至手無縛雞之力,你去奔著當他刀下第一百萬零一條亡魂是不是?”“有些事情本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搖頭看向宋明軒,我始終是不解他一天到晚在想什麼,可以在馬背上無懼生死,卻又一提到一個凡人就嚇得屁滾尿流:“就連齊王都知道忤逆兄長,何況你我這樣背負深仇大恨之人?”“總之聽我的話。”宋明軒懶得跟我多費唇舌,儼然不容置疑的口氣:“吃完麵繼續趕路。”“你我就此分道揚鑣,各行各路。”我從懷中掏出銀兩,他還真當自己是我是什麼人,他說什麼我就必須聽似的:“錢財對分,我才不想跟一個從小到大都貪生怕死的人同行同路。”“在八寶善安鎮你們秦家乃是第一大戶,何人敢惹?”宋明軒一拍桌案,看上去像是真正動怒,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把那薄薄的嘴唇,飽滿的雙頰,突起的下巴都顯得一目了然,宋明軒像是話語間使足了全身的力氣:“現在花語王朝,任何人手起刀落,都可結束你的性命。”“你怕死就明說,何必拐彎抹角找這麼多理由?”我斜睨宋明軒一眼,轉身想離開。市集上馬聲嘶鳴,卸貨的船夫不斷吆喝,馬戲班鼓聲叮咚,小販招搖高聲叫賣。忽然人群之間傳出低呼之聲,極其壓抑的腳步聲響徹在樓梯木道之間。“別出聲。”宋明軒一把捂住我的嘴,蹲在門邊。“挨間房屋搜查。”外方的人高聲厲喝,聽到像是有千萬斤的重量壓在胸口:“一定要找到人為止。”“是來捉我們的嗎?”我不禁擔憂看向宋明軒,喉舌都讓恐怖幹結。“倘若是炎薄派來的部隊,必定將客棧上下左右都包圍。”宋明軒抬頭看著屋簷,鼻翼中輕輕呼出一口氣:“我們插翅難飛。”“後方有池塘。”我眼眸一閃,抓起宋明軒的手臂:“我們跳下去逃走。”“池塘裏麵是死水,四處都有把守。”宋明軒搖搖頭,否定我的想法:“就算跳下去也走不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氣惱咬住下唇,關鍵時刻他又想不出任何辦法:“不如衝出去跟他們拚了。”“不行,你還要留住有用之軀報仇。”宋明軒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意味深長,形象頓時變得高大威猛起來:“小時候我將你的小狗無意中撞死,你哭了三天三夜,就當今日是我還你的時候,我出去引開那些人,你找機會逃走。”
“要走一起走。”我立即搖頭,我可不想欠他什麼。“我自有辦法甩開這些官兵。”宋明軒沉聲道,我這才明白他並沒有要去送死的衝動,宋明軒又想了想:“你我約在子時城門碰麵,不見不散。”“宋明軒。”我徒勞伸出手去,隻握住宋明軒的袍角,眼睜睜看著它如水般在指縫中溜走。宋明軒走到門邊,深深看了我一眼,打開木門,走了出去。外方樓道忽然轟亂起來,陽光在窗格上照出一團又一團的黃暈。蒼藍的天際像是沒有亮透,依然可見殘破的星光,豔陽竟然也無法掩蓋它的閃耀。我看著那些許零星,緩緩在雲層之間行走,忽然迅速下降,飛流直下,沒入白雲中消失無蹤。漸漸四周圍聲音消失無蹤,我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麻木。直到今時今日,我都無法了解宋明軒這個人,貪財**,膽小怕事,勇往直前,似乎每一日,他都展現出不同的一麵,讓我覺得他直到現在,仍舊是無比陌生,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一般。斜陽的光輝灑在琉璃瓦上,一片金光粼粼,我躲在城門前,看著商販車輛進進出出,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就在舌頭後方,擺來擺去,來回晃動,像有什麼東西填著壓著,就連氣都不能吐。宋明軒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懦夫,該不會真出事了吧,他出事了我該怎麼辦?“這位小姐,你行行好。”一個身材佝僂的婦人,端著破碗來到我麵前。換成以往,我一定會慷慨解囊,可是如今我實在沒有這個心思,眼睛仍然盯著城門前方,對婦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求你行行好。”那個婦人竟然湊了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的兒子得了骨蒸病,我定要照顧他一生一世。”我心中一驚,回頭一看,明明是個老婦人,白沫堆在嘴邊,臉色蠟黃,眉宇間有淡淡的憂傷,大有不久於人世之意,但卻有一雙極其閃亮的眼眸,陽光純真間,有劍的鋒銳淩厲,玉的溫潤優雅,豈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可比,我耳朵裏嗡地一聲,全身仿佛微塵似地蹦散,頓時覺得一陣恐怖。“宋?”我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被宋明軒一把捂住嘴,他的五指死死按在我的臉頰上,那種厚重的青草味簡直要將人溺斃。馬車之內,看著宋明軒的裝束,我嘴角微彎,極力抑製著腸腸肚肚的笑意,他那雙清澈的眼眸,還真是無論如何都會露餡,易碎而無暇,沉穩而瀟灑,也不知一個落魄的市井之徒,如何長出一副燕窩與珍珠養大的絕好美目。“你想笑就笑吧,多虧了齊王的易容藥,才能逃過此劫。”宋明軒沒好氣理了理頭發,那灰白的頭發披散在他身上,像一小股褐色的瀑布,波浪起伏,金光閃閃,原來在宋明軒身上,原來白發也可以爍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