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一些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人(1)(1 / 3)

1、妻子

我是在結婚以後才知道,我婆婆是個家庭婦女,多年來沒有工作,沒有一分錢的經濟收入。

婆婆對我說:“我每個月交五分錢的黨費,都得伸手跟人家要啊。”說這話的時候,婆婆的眼圈是紅的,聲音裏充滿了無奈。

我張大嘴巴直愣愣地看著婆婆,半天說不出話。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我問婆婆,你不是三八年的老八路嗎?

婆婆說是。

我問,那你什麼時候離開部隊的?

婆婆說是五五年,那時部隊要實行軍銜製了,就把女同誌全部處理了。我就是在那時被處理複員的。

我問,當時沒給你安排工作嗎?

婆婆說我當時病了,不能工作。

什麼病?

婆婆遲疑了一下才說,四東出事後我整天哭,精神有點失常了,腦子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塗的,身體虛弱得走不了路,隻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生活全靠保姆照顧。

四東是婆婆的大兒子,丈夫犧牲一年以後,四東在一次事故中喪生。婆婆為此愧疚了一輩子,總說是自己的錯,說自己對不起孩子,更對不起犧牲的丈夫。

我問婆婆,那你是怎麼去辦的複員手續?

婆婆說手續不是我去辦的,是組織上給我辦的。

婆婆突然想起來了,說對了,當時組織上想得還挺周到呢。複員不是要發一筆複員費嗎?組織上見我病在床上不能自理,怕錢出問題,就替我存了張存單,派了個幹事把複員證和存單送來了。

送來的時候說什麼了嗎?

不記得了,我當時意識不清楚,什麼也不知道。那個幹事見我這個樣子,就把複員證和存單一起塞到我的枕頭下麵走了。後來我才聽說每個人都有一筆複員費,我說我怎麼沒有啊?就去找組織。組織上說當時塞在你的枕頭底下了,我就在家裏到處找。結果保姆告訴我她見到過一張花花紙,不知是不是有用的東西就沒敢扔。保姆不認字,我拿過來一看果然是那個存單。

你複員前是什麼職務?

協理員。

那你後來病好了,也沒再想過去工作嗎?

婆婆歎了口氣說,怎麼不想,病好了以後我就開始張羅工作。工作倒是找好了,但到辦手續的時候才發現我的檔案找不到了,動員部沒有,幹部部沒有,五十軍也沒有。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就說重新恢複一個檔案吧。可是恢複檔案太難了,要找很多證明人。打了那麼多年的仗,走過那麼多的地方,身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很多都找不到了。一來二去就磨蹭到“文化大革命”了。到了那會兒能找的人也不敢再找了,從此就死了那份心。

聽著婆婆的講述,我隻覺得心在一點點地往下沉。仿佛一把尖銳的利器從我的胸口刺入,進入了我的胸腔,穿透了我的身體。我看到身體在劇烈的疼痛中瑟瑟發抖。

就是在這一刻,我做出了一個決定:要為婆婆尋找她失去的身份。

此後的幾年間,我和婆婆無數次地往沈陽軍區跑,無數次地說明情況,無數次地抄寫材料。幾乎所有的人都對婆婆的情況深表同情,但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婆婆這樣奔跑是為了解決生活問題,是為了錢。

婆婆心力憔悴了。心力憔悴的婆婆隻能把愈見蒼老的麵孔轉向我,委屈地對我說,我不是為了錢,是我這心裏頭……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錢的問題。

婆婆的聲音就哽咽了,婆婆說,當年他的遺體從朝鮮送回沈陽的時候,沈陽各界人民召開了一個很大的追悼會。我在會上代表烈士家屬發言,我當著那麼多人說,我要把悲痛化為力量,從今以後我要積極努力工作,要撫養教育好烈士遺留下的孩子……可是你看我……工作、孩子什麼也沒……

婆婆流著淚拿出了當年的照片。

照片上的婆婆年輕得令人心酸。婆婆正神情專注地看著手裏的講稿代表烈士家屬發言。她梳著短發,臉龐十分清瘦。在婆婆的身後是用鬆柏裝飾而成的靈堂,一條巨大的白色條幅從側麵垂下,隻看得清上麵的幾個字:把悲痛變成力量繼承……許許多多的人佇立在那裏,正在靜默致哀。

婆婆給我看了烈士犧牲後的所有材料和照片。

犧牲經過報告

張博同誌:

根據五十軍司令部十二日報告,將蔡副軍長犧牲經過簡告如下:

蔡四月十二日十八時在首長辦公室主持召開營團幹部輪訓班組長彙報,至二十二時會議即將結束之際,敵機忽由東北方向俯衝,第一批炸彈投在辦公室附近,一枚落在東側五十米處,房屋倒塌,蔡頭部及胸部被破片炸傷,當即搶救進入坑道,已不省人事,脈搏呼吸極弱,急救無效,於二十二時三十分犧牲。

東北軍區政治部秘書處機要室

四月二十日

軍委總政哀悼電

張博同誌:

茲將軍委總政給蔡正國同誌的哀悼電轉告如下:

驚悉蔡正國等同誌,不幸在敵機肆虐下犧牲,不勝哀悼。蔡正國同誌等,在長期革命鬥爭中,表現了英勇頑強,樹立了光輝功績,最後為抗美援朝,為保衛祖國,保衛遠東與世界和平獻出了寶貴生命,其偉大的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精神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