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剛滿十五歲就吵著鬧著要當兵。妻子死活不同意,她是死人死怕了,不敢讓幸存下來的惟一兒子再離開自己的視線。兒子見媽媽不吐口,就不吃不喝不睡,堅決等爸爸回來談。丈夫那時正在外麵挨批鬥,下半夜才回家。跟兒子談過之後,丈夫鄭重地對媽媽說,我看他行。讓他去吧,現在外麵這麼亂,送到部隊還放心。兒子興高采烈地穿上軍裝,爬上大卡車去當兵了。卡車開出了很遠之後,兒子才發現爸爸騎著一輛自行車一直緊緊地跟在卡車後麵……直到很多年以後,兒子才知道,當時爸爸是專程去向部隊領導說明他的身份,告訴部隊領導他是烈士的遺孤,請求他們多加關照。那時的兒子還被蒙在鼓裏,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兒子從部隊轉業之前,丈夫與兒子談了一次話,讓兒子把隨他姓的名字董耀東改回去。改為兒子的生父為他取的名字蔡小東。丈夫說當年兒子太小,隨他的姓是為了保護兒子,減少很多麻煩和不必要的解釋。丈夫說,現在沒事了,你就改回去吧。
丈夫晚年得了骨癌,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得知自己的病情後,素來性情平和的丈夫突然變得焦躁不安起來。他到處尋找關於工資政策的相關文件,整天埋頭研究、計算,堅決認為執行機構把妻子的工資計算錯了,計算少了。他找來兒子、媳婦,向他們詳細講解那些紛繁的政策和數字,但他們沒有耐心聽。他以自己的計算為依據要求兒子媳婦向上級反應情況糾正錯誤,但他們覺得即便他說得對,為那麼幾個錢也不值得費那麼大的勁兒。兒子和媳婦的態度令他大大地失望了。他沉默了很久,失望地看著他們,眼神兒逐漸黯淡下來。他聲音很低地說:“你們看,我恐怕是沒有多長時間了,我想在我走之前把你媽媽的事情安排好,我……”
丈夫得病後,年近八十的妻子不顧大家的反對,在丈夫的病房裏支了張小床,整天在身旁伺候著。雖然是軍隊離休幹部,但很多藥都是要自己花錢的。妻子從不計較,從來都是揀最貴的給丈夫用。丈夫心疼,丈夫想給妻子多留一點,但妻子不心疼。妻子說,他這個人一輩子為別人著想,這時候怎麼能再虧了他。
丈夫趁自己還清醒的時候,把幹休所的領導請到自己的床前。丈夫對妻子說,你先出去一下吧,我要跟他們談一談。丈夫跟他們談了很久,出來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是紅的。問都談了些什麼,他們長長地感慨了一聲說,董政委還是對你不放心啊。你放心吧,我們今後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多年來,為了妻子和兒子,丈夫疏遠了山東老家的所有親人。丈夫離開之前,身邊一個山東老家的親人也沒有。在彌留之際,丈夫突然愧疚地提起他有三十多年沒回過山東了。兒子流著淚對他說,爸爸,你放心吧,我替你回山東,我帶著你的孫女一起回山東老家去看望大家。聽到兒子的話,丈夫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處理完後事,兒子果然帶著孫女去了山東。兒子去山東見老家親人時,用的仍舊是董耀東這個名字。兒子對鄉親們說,爸爸雖然很多年沒回來了,但他心裏一直惦記著你們。現在爸爸不在了,不能回來看望大家了,我這個做兒子是替爸爸來看望大家的,還有他的孫女董莞莞……
丈夫的遺像至今還掛在家裏最醒目的位置,兩旁是兒子自己撰寫的挽聯——
革命一生正氣一身廉潔一世
慈父之心嚴父之教生父之情
3、兒子
兒子出生後立刻肆無忌憚地朝天撒了一泡尿,然後就開始嚎啕大哭,直哭得滿麵通紅,險些背過氣去。接生的醫生就笑著說:這小子肯定脾氣大。
兒子剛滿月,爸爸就在前線犧牲了。爸爸隻來得及給兒子取了個名兒:蔡小東,卻沒來得及跟兒子見上一麵。
六歲以前,媽媽一直告訴兒子爸爸在朝鮮打仗沒回來。後來有一天,媽媽突然到幼兒園來接他,告訴他爸爸打完仗從朝鮮回國了。兒子很興奮,也有點緊張。媽媽把他領到一個男人麵前,指著那個穿軍裝的男人對他說,這就是爸爸。他就拘謹地叫了聲爸爸,還按媽媽的吩咐很規矩地行了個禮。那人一把把他摟進懷裏,久久不肯撒手。
所以從小到大,兒子隻知道自己叫董耀東,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六歲以前還有過另一個名字:蔡小東。沒有關於名字轉換過渡的記憶,是因為兩個名字的昵稱都是小東,他一直都被人叫做小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