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兵荒馬亂(1)(1 / 3)

生命於她,有不可言的重,讓她不得不一生東奔西突。她一早就開始了兵荒馬亂的生活,當她習慣了,把這樣的境況當作了常態,她的心也涼了下來。隻有冷冷地待這個世界,才能於頹廢無害。

“煐”與“Eileen”

Eileen是個大路的名字。在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Eileen”。她可以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青蔥可愛的少女,或者牙牙學語的小丫頭。也許她在巴黎的咖啡館裏讀著一份報紙,也許她在盛開花朵的阿爾卑斯山下吹風笛,也許她在香港銅鑼灣購物,穿著十公分的高跟鞋走得噔噔地響……也許,她生在20世紀初的上海,是一個原本叫作張煐的女孩子。

張煐九歲那年,父親與母親離了婚。身為新女性的母親,堅持要將女兒送入新式的學堂。這便是她易名的最初緣由。

這一天,黃氏小學來了一對母女。母親已三十來歲了,卻扮得十分摩登。燙了頭發,身上是掐身的旗袍,窄窄地將身段勾出來;走起路時,也是嫋嫋婷婷的。女兒雖稚嫩,但神色間已有幾分成人的意思。她跟在母親身後,看起來有些拘謹,但偶爾抬頭時,目光移動,又令人感到淡漠而傲氣。

母親去為女兒做登記,打算讓她在四年級插班。

“名字?”

母親皺著眉頭。“張煐”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吐不出來。怎樣?念起來嗡嗡的,似蚊子叫一般,太不響亮。叫這樣的名字,仿佛在氣勢上都輸了一截,叫人覺得小家小氣。那叫什麼好?母親略一思忖,道:“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吧。”(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這樣,張愛玲的新名字便被定下了。Eileen,張愛玲。

實際上,Eileen也算是個討喜的名字。譯過來,意思是“討人喜歡的、光亮的”。與寓意為“美玉”的煐相較,並不差太多。但似乎是它太討喜,或者說有太多父母單為省事,竟讓張愛玲有了兩個名字也叫Eileen的同學。

與人重名是一件尷尬的事情。好比一個女人,剛剛打扮停當,去外頭閑逛,卻發現迎麵走來與自己穿著一樣衣裳的人。兩人麵麵相覷,自然都不會有好臉色。不過,衣裳好歹還可以換,但定了的學名,就不大方便再去改了。

張愛玲自己是很不喜歡這個“大俗”的名字的。與張愛玲本身的蒼涼冷淡相比,Eileen顯得有些輕飄飄的。甜蜜,卻毫無心機,太單純,好似街頭穿著蓬蓬裙、舔著雪糕走過來的女孩子。固然是可愛的,卻涉世未深,裏子太空。

多年以後,張愛玲提起這個名字時,還是耿耿於懷。她認為:“名字是與一個人的外貌品性打成一片,造成整個的印象的。因此取名是一種創造。”(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可惜她自己的學名,這樣草率地被定下,又俗氣,未免留下遺憾。

名字是美好的期望,故而人們都愛用好的字眼,討個彩頭。然而,Eileen的簡單與歡快色調,與張愛玲一生的輾轉與淒楚相襯,卻讓人感到無奈。

在她的名字從“張煐”改為“張愛玲”之後,命運的天平仍然沒有對她有絲毫的傾斜。進入西式的黃氏小學之後,母親黃逸梵就與姑姑張茂淵一起,搬離了張家。在黃逸梵看來,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不必再待在那個令她感到難堪而痛苦的家中了。張愛玲的家裏,“家”的氛圍又降到低穀。

張愛玲感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僅僅是一座房子,而不是“家”。當然,房子是登樣的,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住的地方。花園裏的植物也都侍弄得生機勃勃;上上下下,都有大幫傭人打點。吃穿住行,主人家絲毫不需要花心思。

然而,到底缺了些什麼?

每每張愛玲從學堂回來後,都覺得“家”中的時光難挨。在父親的堅持下,仍然在家聽私塾先生講課的弟弟,沒精打采的,對學問不大上心。而固執的父親,在毒癮中越陷越深。

在這段日子裏,張愛玲感到,這座宅子,從來沒有這樣陰森過。屋子裏的一切,看起來都顯出陳舊的疲憊了。有時她站在窗前,看向自家的花園。玉蘭花開得很盛,本應是欣欣向榮的景色,但那滿樹的花,看起來卻似髒了的白手絹。無處發泄的抑鬱,讓眼中的一切都顯得頹唐。

家中的氣氛無比壓抑,這壓抑似乎缺乏一個宣泄的口子。直到這一天的到來。

在弟弟張子靜的記憶裏,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在一九三一年的夏天,天氣很熱。有一天我父親隻穿了一件汗衫和短褲,仍然嫌熱,就把一塊冷毛巾覆蓋在頭上,兩隻腳浸在盛滿冷水的腳盆裏。那時正放暑假,姐姐在家。父親看到我和姐姐,眼光呆滯,嘴裏不知咕噥些什麼。家裏的傭人看他那樣子都很害怕,擔心他會發生什麼事。我看了也很害怕,以為他快死了。”(摘自文彙出版社.張子靜.《我的姊姊張愛玲》)

見到這樣的情形,年幼的姐弟到底還是慌了手腳。虧得傭人見情形不對,給姑姑張茂淵去了電話。對方匆匆趕來,將張廷重送入了醫院,進行戒毒治療,治療的日子長達三個月。那是一段因絕望而顯得愈發綿長的時光,張愛玲是怎樣挨過去的,已無從得知。然而,那個夏天,必定成為她心頭的一個結。解不開,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