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在當地人看來,抗戰是英國人的抗戰,所以開戰的消息並不像在內地一樣激起強烈的民族情緒。以張愛玲一向對任何事冷眼旁觀的作風,她對戰爭,自然抱著一種超然的態度。“我們對於戰爭所抱的態度,可以打個譬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沉浮於最富色彩的經驗中,我們還是我們,一塵不染,維持著素日的生活典型。”(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張愛玲的同學們因戰爭無端免去一次考試而高興得活蹦亂跳;女生們倒因戰時沒有相應的時裝而犯愁;炎櫻冒死去看電影;一個年輕人因受傷暫時受到眾人的關注而洋洋得意;空襲之後,人們又“不顧命地軋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影票”(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在她眼裏戰爭沒有什麼政治、民族色彩,如同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一樣。人們一邊本能地驚慌著、恐懼著,一邊對嚴峻的形勢毫無意識,在戰爭中繼續扮演這素日裏原有的虛榮、自我、自私。
港大挨著英軍的一座要塞,引來日軍飛機的轟炸。張愛玲和同學們隻好躲到宿舍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裏藏身。外麵延續不斷的轟炸聲和“忒啦啦拍拍”如雨打荷葉般的槍聲,聽得人惶恐而又刺心。禁閉了幾天後,張愛玲隨部分同學去防空總部領了證章,參加守城工作。
以張愛玲的性格,這麼做純屬情非得已,並非真的想做一個守城的自願者。學校停課,離開學校,她沒有任何去處,吃住堪憂。隻有領了證章,才可以解決迫在眼前的膳宿問題。然而,戰亂中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無保障的,饑餓、恐懼、流血、死亡隨時接踵而至,人生的安穩變得脆弱渺茫。她曾連續兩天沒吃任何東西,“飄飄然去上工”,“什麼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家也許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夕……無牽無掛的空虛與絕望……”(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戰亂中的生死,不過是一線之差。在一次飛機轟炸中,張愛玲切身感悟了生死邊緣的隱痛。當時,一架轟炸機俯衝而來,張愛玲和同學們慌忙躲閃,縮在門洞子裏麵。她雖是防空員,但那身份此刻與她已不相幹,她是“不盡職的人”。
張愛玲用防空員帽子罩著臉,黑了好一陣,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這一次,她被莫名地送到了死亡麵前。“我覺得非常難受,竟會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間嗎?可是,與自己家裏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爛,又有什麼好處呢?”(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盡管眼前的一切令張愛玲觸目驚心,她居然仍能淡定地做一個局外人。她在防空員駐紮的圖書館裏,找到一本《醒世姻緣》和《官場現形記》,馬上自得其樂,埋頭閱讀,如癡如醉,渾然忘記窗外如火如荼的戰亂。在此起彼伏的轟炸聲中,她一邊讀還一邊擔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由於屋裏光線暗淡,幾天下來,她的眼睛已患深度近視,她倒也不擔心眼睛,“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可是她卻不想,一個炸彈下來,讀書又有何用呢?其實讀書於她,已是一種本能,她後來去做護士也是躲在一旁看書。
十八天的攻城,香港淪陷了。戰事的平息,好比災難離去,人們立刻沉浸在一種莫名的亢奮中。“我們暫時還可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歡喜得發狂呢?”(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張愛玲和同學一起,滿街找冰淇淋和唇膏,帶著久違的興奮到城裏逛街。她在這段時間“學會了怎樣以買東西當作一件消遣”。“香港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過分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強烈的照射下,竟變成下流的、反常的……宿舍裏的男女學生整天談講的無非是吃。”,“去掉一切浮文,剩下的仿佛隻有飲食男女這兩項。人類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竟是枉費精神麼?事實如此。”(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