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露一切情感的眼中果然升騰起兩簇耀眼的怒火,如同每一次引出他的怒氣,殷鑒輕易地從那雙點過漆般的烏黑眼瞳中看到自己的身影。阿漆啊,隻有在這個時候,你的眼中才會僅僅隻有一個我,沒有捕快,沒有和尚,沒有道士,沒有任何旁人。
「結果剛走到巷口,我就跑來找你了。」殷鑒淡淡陳述著,望見灰鼠的眼中快速地劃過一絲驚疑,「因為我終於知道,我為什麼會記住他。」
好似自許久許久之前,壓倦了天界與盂山神宮中的一切事物之後,就開始過起了放蕩縱欲的日子。身邊的男男女女們來來去去彷佛天河之水般不可盡數,能在記憶中翻尋得到的麵孔卻隻有寥寥幾張,春風巷中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具體緣由不得而知。直到自巷口遠遠望見正倚在樓畔掩嘴而笑的他……
「側看時,他的眉梢眼角像極了你。」
有位很久不見的老友一次在醉倒前不停地說道:「原來我喜歡他、原來我喜歡他、原來我喜歡他……」自低語到嘶吼,再至默然無聲。一遍一遍相同的話語中有豁然開朗,有追悔莫及。
趁著典漆恍惚,殷鑒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用力拖拽。典漆猝不及防,順勢撲倒在他懷中,待要再掙紮起身,卻已被他牢牢裹緊寬大厚實的毛氅裏,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畔。
「不是還沒到一百年嗎?」
「遲了就是遲了!」
「不遲吧?你跑來找我了。」
「誰說我找你?唔……」
一個吻封住猶自倔強的嘴。
刷過覬覦已久的唇再撬開緊咬的牙關,靈蛇般油滑的舌一路肆無忌憚攻城略地。典漆想要搖頭甩脫他的追逐,下顎卻被他牢牢捏住,隱隱的疼痛混雜著因吻而生的異樣快感。
觸覺變得敏感,明明緊緊閉著眼睛,他的舌尖在自己口中的所作所為卻依舊清晰無誤地呈現在腦海裏,那樣濕滑的、饑渴的、情色的……口中的津液自嘴角溢出,身體會僅僅因為他一個細小的舔舐動作而發顫發抖,進而聯想出無數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麵。
肩頭落滿積雪,一身白衣的男人幾乎要與蒼茫雪原化為一色。典漆被他緊緊擁在懷裏,包裹在四周的溫暖一如那天雨中他執意牽起的手。
「最近要小心,盡少出門。」殷鑒說。近來他常常這般交待。
沒有如從前那樣沉默,這一回他選擇直言相告:「他要來了。」
今春第一聲驚雷之後,城中又來新客。
典漆站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正要往棲霞寺而去,空中淅淅瀝瀝落下幾點細雨,身畔的人們紛紛撐開方才剛剛收下的雨傘,奼紫嫣紅中,城門外緩緩走來一道黑影。呼吸不自覺透出幾分凝重,頭頂悄然遮下一道暗影,灰鼠抬頭,身側的殷鑒不知何時也撐開了手中的傘,鎮定的麵孔上不起一絲波瀾。
那是個身量細長的男子,似是從遠方而來,手中卻空無一物,隻穿了一身墨綠衣衫,披散在肩頭的長發因連日的細雨而顯出幾乎濕潤。他進了城門後不緊不慢在高高的城樓下站住腳,典漆注意到他有一張微顯蒼白的麵孔,下巴尖尖,掉落在額前的發絲掩住了一雙光華四射的眼眸。似是察覺到灰鼠的目光,他蕩漾著詭異心思的眼眸懶懶掃來,唇角上勾,露出一個暗含殺意的笑。
蛇類森冷貪婪的注視下,典漆手腳癱軟止不住渾身戰栗:「他就是……」
莫名的壓力重重落在肩頭,牙根發緊,聽了無數遍的名字,竟然無法順暢地從嘴裏說出來,隻能無力地揪住殷鑒的衣袍尋求一點點安寧。
男人搖頭,體貼地牽過他的手,用寬大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背:「他是楚眸。」
似是要回應典漆驚異,自那綠衣男子的身後慢慢移出另一道更為細弱的人影。同樣穿了一襲墨綠的女子如此嬌小,站在修長的楚眸身後幾乎被擋得嚴嚴實實。冰肌玉骨,膚如凝脂。
「她是楚腰。」殷鑒沉聲說道,低下頭,慣常嬉皮笑臉的麵孔上無限凝重,「也便是你們說的楚耀。」
「她……」典漆愕然。
打著傘的神君在昏黃的傘麵下微微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是啊,當年我也不曾想到。」
世間的傳聞總是帶著七分真三分假。原來不知嚇哭多少小妖的楚耀其實叫做楚腰。妖中的王者,人世的災禍之源,令天上的仙家們都要皺眉的傳聞中的楚耀竟是這樣一個看似無害的嬌弱女子。
除了那些自她手中灰飛煙滅的亡魂精怪,誰也不能相信血流成河的殺戮會出自一個女子之手,於是楚腰就漸漸在人們口中變成了楚耀,人們說他是高大魁梧的男子,甚至目如銅鈴麵容猙獰。
「是個美人。」按捺下所有天性中對於蛇這種天敵的懼怕,典漆點頭感歎。
神色些微有些狼狽的神君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拉著他的手走入茫茫的人流裏:「走吧,我們回家。」
典漆乖乖地跟著他走,忘卻了恐懼的灰鼠又又開始嘰嘰喳喳:「她是來找你的?」
「再打一次嗎?」
典漆閉上嘴不說話,專心致誌地瀏覽著街邊店鋪門前擺放著的五顏六色的貨品。賣風車的貨郎如往常般笑著從架上拔下一支遞給他,灰鼠脆聲謝過,將斑斕的小玩意放在嘴邊「呼啦啦」地吹。
「你怎麼不問了?」沉不住氣的神君目視前方,問得有些艱難。
典漆抬頭,眼中寫滿好奇:「問什麼?」
問你一直想知道的,比如:「為什麼我會同她相鬥。」
灰鼠大方地說:「那你就說吧。」風車繼續「呼啦啦」地轉。
高傲的神君開始鄙視沒出息的自己。轉念一想,又再開口:「你不擔心是因為我對她始亂終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