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3 / 3)

男人臉上的表情很精彩,如同被打翻的五味瓶。灰鼠心滿意足地繼續低頭吹他的風車。一陣春風拂麵,典漆高舉手臂迎向和暖的微風,側身時,眼角的餘光恰瞥見那一身墨綠的男女。

喚作楚眸的男子又掀起嘴角給了他一個毛骨悚然的笑,喚作楚腰的女子自始至終眼神空洞,卻在被楚眸牽著手帶開時回首向這裏望了一眼,冷漠的目光淡淡掃過灰鼠的臉,隻在殷鑒身上迅速頓了一頓,仿佛錯覺,空無一物的墨黑瞳孔在一刹那升起一絲血紅。

他們相攜消失在茫茫人海裏,正是與自己和殷鑒截然相反的方向。

持續半月的連綿陰雨在灰鼠眼中仿佛一場腥風血雨鋪天蓋地而來,幾乎不敢如往常那般伸手去接窗外的雨水,生怕攤開掌心就觸及一片溫熱的鮮紅。同意料中全然不同,遠道而來的男女什麼都沒有做,他們對外宣稱是一對來此謀生的姐弟,安靜地住進某家小客棧的廂房,伶牙俐齒的弟弟甚至還頗討城中某些善心婦女的喜歡。

殷鑒把他箍在臂彎裏柔聲誘哄:“他們還不會動手。”語氣是漫不經心的,瑩藍色的眸子一直饒有興致地觀賞著院中他前幾日剛親手嫁接出的一株月季。

喝茶、談天、聽雨、賞花,在殷鑒若無其事的掌控下,撇開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名字,他們的日子過得滋潤甜蜜。油嘴滑舌的神君不止一次附在灰鼠耳邊悄聲呢喃:“早知今日,當初我就該早些明白。”

典漆低哼一聲,咬著他近在咫尺的唇用牙狠狠研磨:“要怨就怨你自己。”

纏綿中回過神來,雨依舊下,不動聲色的男女鬼魅般如影隨形。城中的妖精鬼怪能搬走的幾乎都走了,老卦精也舍了他固守不知多少個百年的巷口卦攤消失得無影無蹤。茶樓裏的老醒木在某一天忽然拋下了翹首以待的聽客們再也不曾出現,茶樓找來一對年輕的姐弟,姐姐唱曲,弟弟吹笛。他們穿墨綠的衣衫,用墨綠的發帶鬆鬆係住發梢,姐姐不苟言笑,弟弟很是俊俏。雖然鄉野小曲沒什麼動聽之處,卻也賓客滿座,紅火不下從前的老醒木。

典漆央著殷鑒帶他去茶樓裏仔細瞧過,他們既不曾用音律惑人也不借此吸取魂魄,安分得好似真是一對賣唱跑江湖為生的窮苦藝人。

自從他們踏入茶樓,木著臉兀自歌唱的女子始終不曾抬眼看過一眼,倒是她那個媚眼四處亂飛的弟弟有意無意地用眼角瞟著這裏。

殷鑒迎著他的視線自在地喝茶:“她不屑這個。”

典漆低頭沉思,想想卻也說得通,大名鼎鼎的王者楚耀確實不需要依靠這些旁門左道,傳聞中她向來直接,取命必是一招了斷,或封喉或斬首或碎屍萬段,幹脆利索,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猶疑,將她訛傳為男子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

她會在什麼時候動手下戰帖?疑問如鯁在喉,她一朝不有所舉動,典漆便一夕不得安眠。

又幾日,城中的來客開始陸續增多,有人堂而皇之地入城,一色幹練的旅人打扮,用大大的鬥笠遮住泰半蒼白的麵孔。亦有人選擇深夜潛行,伴著腥臭的陰風,緩緩自小巷深處、牆根簷角顯出或青麵獠牙或身形怪異的身影。更有身背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的落魄道人與手擎金缽脖掛碩大念珠的和尚於城中挨家挨戶分發辟邪桃符,與人做法事辦道場。

典漆自門縫處窺探著越來越多的陌生路人,殷鑒仍舊一副事不關已的死樣,安坐座上不緊不慢喝著他的茶:“他們是衝著楚腰來的。”

一心清理門戶的蛇族早已立下重金懸賞,各家為楚腰所害的苦主亦有或多或少的酬金,隻要擒下楚腰,傾國的財富與貫耳的名聲都不算什麼,成為新的妖中王者才是最大誘惑。不是隻有凡人才斤斤計較於名利得失,執意徘徊於天地間忍受淒風苦雨之痛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其實更沉迷於對欲望的渴求。

懵懂無知的世人在暗夜清風下愜意入睡,就連楚氏兄妹棲身的客棧裏也看似平靜無波。燈火背後,城中重重暗影無數,刺探、窺視、殺伐,一切無聲無息。

第二天清早,典漆打開門,看到幾個大膽的頑童正在用樹枝戳著一條已經死去多時的長蛇,蛇身完好,細小的鱗片還在晨光下粼粼閃爍,隻是它尖尖的頭顱卻不知所蹤。有人抱怨不知哪個缺德的在自家門前丟了一具大狗的屍身,肚中央破開一個大洞,黑黑的髒血流了一地。大街口如雲客棧的老板打著算盤心疼,昨兒剛來投宿的幾位客官,今早就不見了蹤影,看似鼓鼓囊囊的包裹裏其實裝滿了碎石頭……

長長的蜈蚣被風幹在巷子中央,楚氏兄妹居住的客棧門前更是天天一早就被扔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被斬成兩半的貓屍、被穿透心髒的狐狸,血肉模糊壓根看不出來是什麼的肉塊……有人甚至言之鑿鑿地說,親眼見過一隻血淋淋的虎爪。

大驚小怪的小捕快東奔西跑忙得不可開交。

叫楚眸的年輕男子把玩著手中的笛子,右手食指百無聊賴地繞著發梢,笑笑地倚在門邊張望:“哎呀,都快入夏了,蛇蟲百腳多一些也是自然的。”墨綠色的綢衫映著一雙流光百轉的眼。

殷鑒說:“她是在示威。”那些屍首明明輕易就可以處理掉。楚腰向來樂於旁觀旁人因她而生的恐懼。

典漆暗自慶幸之前曾去棲霞寺提醒過兩位出家人近來不要入城,想要去找小捕快看看他的安危,路過茶樓時卻聽裏麵一陣喧嘩。對事情一無所知的富貴閑人們依舊興高采烈地縱情玩樂,典漆看到剛唱完曲子的楚腰正被某個腦滿腸肥的員外公子強自摟緊懷裏,他挑起她的下巴神色猥褻地說了什麼,麵容沉靜的少女居然還是不改眼中的純真,在自己的弟弟將自己拉開之前,任由麵前的男人對她上下其手。

惱羞成怒的男人掀翻了桌子高聲威脅,站立在對麵的楚眸握著楚腰的手腕神情森寒。楚腰卻似無動於衷,用手指輕輕轉著方才男人塞給她的紅花,慢慢地把花朵放進嘴裏,用牙將花瓣片片咬落。像是早已察覺到了門外的典漆,叼著花瓣的女子慢條斯理地轉頭,鬆垮的衣領露出雪白的脖子,濃鬱的殷紅花汁自杏色的唇邊溢出,不帶絲毫感情的笑容刺目驚心。

入墮冰窟的陰寒中,典漆終於恍然大悟她遲遲不動手的原因,她是在欣賞自己的不安與掙紮,如同高高揚起身子的蛇正細細觀賞著被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幼鼠的絕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