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外麵還陰著天,看不見月光。益陽是坐著軟兜來的。天市無比熟悉,當年進京,因為腳受傷在這軟兜上頗纏綿了些時日。不同的是抬著軟兜送他來的是朱嶺和青山。
兩人仍舊不怎麼搭理天市,將益陽送到上次他坐的那張太師椅中坐下,便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黑暗裏看不見他的麵色。但從他始終沉默不語的靜默中,天市覺察到他的凝重。
很好。這正是她想要的。如果他繼續輕佻譏誚,也許她就會受不了了。沉默說明他已經明白了這次談話的內容會是什麼。蝶舞果然是個盡職盡責的眼線,將她的一舉一動一五一十地彙報給了他。如此也很好,不用再廢太多口舌。
咳嗽聲輕微響起,他將拳頭放在唇邊,盡量不事張揚。天市靜靜等著。這場較量她已經等了很久,深知對方的秉性脾氣,如果她先開口,必然會被他引導方向,失去主動。她要等他先開口。
咳嗽終於漸漸平複。
天市無言地送上一杯茶水。
“還以為你不打算理我了。”攝政王看了她一眼,雙目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端起茶慢條斯理地喝了。”
還是這麼雲淡風輕,天市感到絕望。她覺得也許永遠也等不到他先開口了。正在猶豫要不要放棄跟他的角力時,攝政王益陽將茶碗放回茶幾上,淡淡地開口。
“沒錯。”
“什麼沒錯?”天市心中砰然一動,麵上卻不動聲色。
攝政王完全不被她營造的假象所迷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心裏懷疑的,想的事情,是真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雖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天市固執地認為,他一定是笑了一下。因為突然她覺得自己很丟臉,似乎自己所執著糾結的事情在他眼中,都隻是小孩子的把戲。
“既然你知道蝶舞是我的人,應該也能猜得出她會把你一舉一動詳詳細細告訴我。而我聽了你們的對話,自然知道你在哪件事情上鑽了牛角尖。”
“那你說說,哪件事?”
“你還在對我一直讓你昏睡不醒耿耿於懷,對吧?天市,你不明白,我的安排,都是為了你好。”
天市一愣,仿佛終於在黑暗中看到了久違已久的光亮。“為了我好?”她喃喃地重複,隻是為了不留給他留下觀察自己的空擋。“為了我好?”顯然他太自信了,於是就該給他一個誘餌。
益陽歎息了一聲:“我怕你傷了自己。”
他上鉤了。
天市努力抑製那一股小小的興奮,輕聲問:“你就不怕我再也醒不過來?”
這一回益陽終於笑出了聲,雖然隻是輕輕淺淺地一聲,卻讓天市心中那根弦啪地猛彈了一下。“天市,我怎麼會去做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
“是啊,你無論何時都牢牢掌控,不會有意外的。”天市澀澀地說。
益陽一愣,終於察覺到了些不同尋常的意味,“天市,你想說什麼就說吧。”他苦笑了一下,“一切都結束了,已經都結束了。”
天市過來在他腳邊坐下,益陽抓住她的手臂:“地上涼……”
她搖搖頭,固執地抱住他的膝蓋。腿骨嶙峋,天市的額頭搭在上麵,隱隱生痛。“都結束了嗎?真的?”
他沒有回答,輕輕撫著她的頭發。
天市咽下湧上喉嚨的酸澀,輕輕問:“你這次南下,陛下可有什麼交代?”
“他?”益陽沒料到她問起小皇帝,愣了愣:“他讓你早點回去。”
“你呢?”
“我?”
“你還回去嗎?”天市看著他追問。
“天市……”他有些明白症結所在了,欲言又止。
“陛下對你已經有了戒備之心,你急著送我到南邊來,是假借我的名義離開他的勢力範圍吧??”天市並不真是在問他,一切已經在她心中拚出了全貌。“那件事後,陛下的威信很高吧?”她苦笑,並不真的需要答案:“那孩子至少不會傷害我。帶著我,就一路安全,不是嗎?”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對他來說,到底有多少可以利用的地方。
“是……”既然已經明白了她要說的,他索性安心配合。
“大戰之後,你不休養生息,卻借機清洗朝堂,也難怪惹人忌諱。”
“其實……”
“其實這完全出乎你的意料,對吧?”天市搶著說,“畢竟還是孩子,哪裏說得出這種話來。益陽,你是不是懷疑過是我教的?”
攝政王身體一僵,默默將撫在她腦後的手收了回去。
“那話確實誅心,我聽到了第一個疑惑的就是誰給這孩子出的主意。你一定也想到了。是陛下把我帶回宮的,我又一直在明德殿裏,在他身邊。你以為是我給他出主意。”
他輕輕地咳嗽,良久終於止住:“一見到你,我就知道不會是你。”
天市仰起頭來,蕭然一笑:“當然,那時我就是個瘋婆子。”
攝政王歎了口氣:“我卻獨獨不知道這事。那小鬼已經會跟我玩把戲了。”
天市傷心欲絕:“你怎麼會以為我會幫著別人來對付你?益陽,這個世界上,你能相信的隻有我了,可你還在利用我。”
月亮終於露臉,一縷月光漫進來,直浸到了他們的腳邊。天市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裙子,似是要與那月光融在一起般。光線落在她臉上,越發顯得她眉目蕭瑟,清冷無依。
“那話,是璿璣教的。”益陽抑製住去撫摸她臉頰的衝動,不動聲色地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