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中她回到了定陶山中那片菊花田中。那人的身影在花田裏若隱若現,偶一抬頭,汗水順著臉流下來。他笑起來,眼角有細微的紋路。花田芬芳,清風鼓蕩,水從高處流下,反射著陽光,刺痛雙眼。天市盯著他目不轉瞬,遠處漁歌遠遠傳來,她回神,發現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洱海邊那座山上。原來四周瑩潤的光亮來自於那顆發光的樹,山腳下的水麵上,人們唱著歌。
她聽見益陽說:“我們以後永遠在這裏好嗎?”
還有什麼可問的,天市輕輕地笑著,並不回答。
他卻不罷休,一連串地追問:“天市,天市,天市……”
那聲音由遠及近,像一把利劍,戳破了夢境,直刺人心。天市睜開眼,有片刻迷茫。呼喚仍然沒有停止,“天市!你醒了。”
她眨了眨眼,看清床頂帳子上忍冬花的紋樣,泛起了糊塗。這是在哪裏,不是說好在洱海終老嗎?怎麼一瞬間就到這裏了。她吸了口氣,隻覺渾身疼痛,脖子僵硬得快要不是自己了。神思惘惘間被人驚擾,猛地睜開眼,眸光寒冰一樣凜冽,令毫無準備旁人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半天才鼓起勇氣過來。
“天市……”那人伸手推了推她的肩。
她轉頭看過去,撞見小皇帝長風擔憂的眼神。
一瞬間,巨大的疼痛席卷而至,將她卷入萬劫不複的漩渦之中。
她想起來了!
那一天一地的血,那飛落的半截手掌,他糾纏的目光,穿透身體的刀尖泛著猙獰的寒光。“益陽!益陽!”她尖叫起來,沙啞的嗓撕裂了整個靈魂,最後一眼映入腦海,互相攻擊致命處的長刀是她陷入黑暗前的唯一光亮。
“益陽在哪裏?!”她猛地坐起來,眩暈裹挾住她,差一點兒再次摔倒,“益陽呢!”
“天市,你別急,你聽我說……”長風連忙上前去攙扶。從會記事起便隻有別人伺候他,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這金貴的笨拙,竟然頗令他力不從心。
天市拂開他的手,支撐自己坐起來,又扶著床圍站了起來。
膝蓋還發著軟。
她環顧四周,認出這裏是無咎宮。然而那人呢,那人在哪裏?她一把揪住長風的袖子,幹澀地問:“益陽呢?益陽哪兒去了?”
“天市……你別急,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說。”
還用說嗎?天市隻是一個勁兒地問:“他在哪兒,我要去見他。我還……還……”還想再看他一眼。天市低下頭重重地喘息,眼眶發幹,連一滴淚水也沒有。
“你還是別去了。”長風悶悶地說,扭過頭去不看天市探問的目光。
天市轉到他麵前,執拗地盯著他:“我要見他!”
“他……”長風歎了口氣:“他沒什麼好看的。”
天市揚起手來,啪地一聲摑在他的臉上,力氣大得出奇,小皇帝被扇得偏過頭去。他隱忍怒氣,“天市……”
天市揪住他的衣襟,兩眼通紅,一字一句地:“帶我去見他!”
益陽的靈停在明夷堂的前殿。
天市望著門楣上懸掛著的白色靈帳,隻覺得無比滑稽。不久之前,她還張燈結彩地等著他來。然後仿佛一眨眼,前塵往事飛快地離去,隻把她留在了這天地之間,孤零零地站在空曠的大殿之上,麵對他厚重暗淡的棺槨。站了良久,天光漸漸暗下,她才找到力氣,向他走去。最擔心的事情已經成真,便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她發現自己的步子居然很穩,雖然走得很慢,卻很沉著。
小皇帝站在殿外,目送她進去。
那棺槨足有一個房間大,走到近前油漆味撲鼻而來,帶著新木器特有的味道。這是匆忙之間趕製的。一般的顯貴人家,都會提前若幹年準備好壽材,早早枩刷整齊,去味除蟲,裝裹整齊,等待與主人一同沉睡地下。
可是益陽卻沒有。他正值盛年,即將新婚。天市突然想起來,如果一切正常進行,現在正是他們婚禮舉行之時,隻怕此刻已經宣讀了赦命,拜過了天地。她即將被引入後堂更衣,而他在席麵上接受滿朝同僚的祝酒。
她走到棺木的跟前。這黑黝黝的木頭,像座山一樣遮擋住她。盯著那嚴絲合縫的棺壁,她想象著他的笑,他的吻,他的懷抱。一切都被隔絕,被這該死的木板隔絕了。她握起拳頭用力地砸,似乎是想要把那棺木砸穿。“益陽……”她呼喚,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激起陣陣回響:“益陽,你出來,你給我出來!你躲在那裏麵算什麼事兒?你給我出來!”棺木被她砸的咚咚作響。“益陽,益陽!你出來呀!你要走,就把我也帶走啊!你聽不見嗎?益陽,你要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她聲嘶力竭,用盡自己的力氣,然而棺木後麵的世界不為所動。天市的手砸出血來,每打一下,便在黑色的木頭上留下一個血印子。
小皇帝長風聞聲跑進來,一把拉住她:“天市,你別這樣,他走了,聽不見了!”他拉不住她,隻能大吼:“天市,他死了!回不來了!”
天市被那個死字釘住。他的話戳破了她所有殘存的希望。風沙從流血的心口卷過,磨礪著她的靈魂。她想笑,如果笑得出來,這件事情就十足可笑。然而嘴角牽動,她的神情比哭還難看。
“不!”她堅決否認。
“不!”她固執地不肯相信。
“不!”她用盡全身力量一頭撞在棺木上,登時血濺靈堂。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黑。天市敏感地察覺床邊坐著個人。這一次不會再有懷疑。她渾身冰冷,是因為身處冰窟,支撐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的,隻有一個原因。
“陛下……”她嘴唇幹裂,喉嚨如燃燒一樣火辣辣地疼。
小皇帝立即撲過來,“天市,你醒了?”
天市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你老實告訴我。”
“是楚紅殺了他。”看著眼前的茶碗裏漂浮的葉子,長風出其不意地說。
天市要想一下,才明白他在說誰。可不就是楚良娣嗎?不然人怎麼會在她的院子裏。她心底酸酸地抽痛了一下,是啊,他怎麼會在她的院子裏。
長風替她解答了疑問:“按照禮部擬定的儀軌,他在祭祖前要行三沐之禮齋戒沐浴。去楚……那個女人的院子,本是讓她和另外兩個侍妾服侍沐浴的。”
楚良娣從來不曾甘心接受這樣的局麵,當初她哭鬧不休,寧死不肯離開,便已經露出了端倪。隻是……沒人在意。誰會在意一個被無情摒棄的下堂婦呢?她若瘋狂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而這一切本來是能避免的,如果她當初堅持將她逐走,如果她不是含酸將安置姬妾的事撂下不管,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一切了。天市苦澀地想。
一切都是她的錯!
天市強自鎮靜,提壺為自己斟茶,滾燙的水灑了滿桌,順著桌麵蔓延,漫過桌沿,點點滴落在她的衣裙上。滲過層層衣物接觸到皮膚,茶水已不足以燙傷她,卻還能令她感到疼痛。“然後呢?”她深深吸了口氣,麵對即將聽到的最殘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