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嚓!”
一聲炸雷,劈開了大漠的天那遊蛇般的閃電,劈開了一道彎曲的裂縫,銅錢大的雨點從這裂縫裏傾潑出來,擊打著沙漠的脊背,冒出陣陣白煙。由於幹渴。直狂風怒號的大漠,這回滿足了,安靜了,像一個溫順的乖孩子,安逸地躺在那裏,盡情地吮吸著上天的甘露。它最愜意的時刻來臨了。
憑著黑夜的屏幕,暴雨滂沱的大漠上,潛行著一隻老狼。它用尖尖的嘴叼拖著另一隻半大的狼,非常艱難地一步步靠近前邊那座黑黝黝的物體群。這是那對驚世駭俗的狼獸。
母狼艱難地拖著昏迷不醒的狼孩兒。雨水淋濕了老母狼的皮毛,粗尾巴緊緊夾在後腿間,雖然瘸著一條腿,可整個身體矯健有力。那狼孩兒倒是怪可憐,前胸後背多處受傷,淌出的血跟雨水一起流。它的沒有毛的身體,被大雨澆得濕漉漉,光溜溜,全裸露著,無遮無蓋,在沙地上拖出了一條溝。
傍晚時分,母狼遠出覓食未歸。無聊的狼孩兒就在附近沙灣裏轉悠。一處長著雞爪蘆葦的窪灘,它意外發現了美食。好多好多的鳥蛋,有些個蛋裏還拱動著剛孵活的小鳥。餓急的狼孩兒就狂吃起來。稚嫩的小鳥,美味的鳥蛋,吃的吃踩的踩,一片狼藉。突然,一聲“嘎嘎”鳴叫,空中出現了一群沙斑雞,盤旋片刻陡地俯衝下來攻擊狼孩兒,狠狠叼啄狼孩兒的頭背。沒有準備,猛不防挨啄,狼孩兒嚇了一跳,左閃右躲,舉臂遮擋。可是沙斑雞們瘋狂了。有一首領般的碩大的沙斑雞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啼,天空中猛然間又出現了黑壓壓一大片沙斑雞,像雨點般傾潑下來,輪番攻擊狼孩兒。這一下狼孩兒慘了,剛開始還能躲閃遮擋,擊打或抓幾隻惡鳥。可麵對如此之多的密密麻麻的萬千之眾,它毫無抵擋能力了,加上它沒有尖利的獠牙,沒有護身厚毛,也沒有硬爪,很快它頭脖脊背渾身上下被啄得鮮血淋淋,傷痕斑斑,痛得它“嗚嗚”亂嚎起來。它拔腿逃竄。可那些紅了眼一心想複仇的惡鳥豈能放走它,呼嘯著追擊而去,如一支支黑色利箭黑色閃電,拍翅飛衝,很快趕上,重新凶猛地叼啄拍打抓撓狼孩兒。狼孩兒在地上打滾,發出陣陣哀嗥。惡鳥沙斑雞又名叫“傻半斤”,學名雷鳥,因生性傻憨、暴戾,出淨肉又正好不多不少半斤重而得此名。其實這群在大漠中安居的沙斑雞,個個體肥膘壯,羽翼豐滿,每隻都足有二三斤重。它們天性的凶狠加上卵巢覆滅,不整死狼孩兒是不罷休了。
可憐的狼孩兒已奄奄一息。“嗚——”一聲怒嘯,母狼出現了。它凶猛地加人戰陣,跑到狼孩兒身邊保護著它迎擊惡鳥。它可不是狼孩兒,皮硬毛厚,惡鳥輕易傷不到它,加上狡詐凶猛,連連張開大嘴咬死了幾隻沙斑雞。
空中的那隻首領沙斑雞重新發出尖利的啼鳴,黑壓壓的鳥們再集結起來,向下發動一波一波的攻擊。這真是一場罕見的鳥與狼的惡鬥。
母狼圍著昏迷的狼孩兒戰鬥。它一會兒跳起來咬,一會兒仰起來四爪凶狠地抓撕,沙地上到處飛飄鳥毛鳥翅,血肉橫飛。然而惡鳥成群結隊,萬千之多,母狼有些秸架不住了。如此惡鬥下去,它非力竭而斃不可。它的嘴邊眼眶已經開始受傷流血了。
母狼不敢戀戰,叼拖起狼孩兒撤退。群鳥從後邊呼嘯而追。母狼放下狼孩兒再拚鬥一氣,等鳥飛上天空再拖著狼孩兒跑。這樣邊鬥邊跑,天色漸漸黑下來。這時,烏雲密布天空,一場暴雨不期而至,恰好挽救了精疲力盡岌岌可危的母狼和狼孩兒。
一聲呼嘯,沙斑雞們轉眼消失在黑色的雨幕裏,不知影蹤。
母狼艱難地叼拖著狼孩兒,冒雨行進在大漠中,直奔前邊那片黑乎乎的廢墟,它們的老窩在那裏。
我們家跟胡喇嘛家的仇,算是結深了。其實郭胡兩家的爭鬥上百年了,爺爺甚至說三百年前建村起就開始了。本村叫錫伯艾裏(村),過去曾住著幾十戶錫伯族人,三百多年前清朝政府一聲令下將居住東北的驍勇善戰的所有錫伯人大遷徙至西北新疆戍邊,抵禦沙俄人侵,居住錫伯,艾裏的錫伯人也隨族群遷走了,留下空址。那時錫伯“艾裏所屬的庫倫旗正大興土木建喇嘛廟興黃教,從內地和內蒙西部調集眾多建築手藝人,郭姓祖先也是被調來的畫匠,建完廟手藝人和民工們都就地落戶成為廟上屬民,庫倫旗也變成清政府惟一的政教合一的旗製,旗王爺就是廟上的大喇嘛。郭姓祖先和另一位毛姓人氏一同來錫伯,艾裏空址上造屋居住,不久又來了一位胡姓人家,他原本是廟上夥房廚師,偷吃了王爺點心被鞭笞後罰下來的。就這樣三戶開村起初還箅和睦,每戶房後都種了一棵榆樹,以示三家心心相通如樹繁茂。後來胡家舊習不改,挑撥郭毛兩家關係,三戶開始不和,各家關起門過自個兒日子不甚往來。再後來胡家又看上郭家墳地,糾紛愈加擴大,時而爭鬥時而求和,時而鶉連毛,時而毛連胡,二百年來三姓爭鬥沒有消停過,三戶村的錫伯艾裏也發展成如今上百戶的大村莊。
有一次,看著胡喇嘛房後那棵至今枝葉繁茂的老榆樹,我問過奶奶,為啥我們家和毛爺爺他們家的老榆樹都沒有了。奶奶說:“毛家老樹,雷劈著火死了。”我問:“那我們家的呢?”
奶奶遲疑了一下:“土改時叫胡嘎達他們砍倒了。”我又問:“為啥呢?”
奶奶無意間摸了摸右手的大拇指。那大拇指根骨節又粗又歪,皮包著一塊大疙瘩。奶奶歎了口氣,說:“都是往年舊賬了,還提它幹啥?”
接著奶奶不再吱聲,默默地數起她的念珠,似乎把所有舊事或恩仇都化入那幾聲“晻嘛呢叭咪眸”之中。
後來爸爸告訴了我真相,不過那是另一部小說的故事了。反正我大致搞清胡毛郭三姓之間的複雜脈絡,恩怨情仇,如今已經相鬥到我和二禿這輩人身上,真有些可悲可歎。一幫窮農民,大楂子飯都吃不飽,還鬥個啥勁兒呃。我可一定要好好讀書,永遠離開這無聊的村莊。
有一天,從城裏來了一輛小車,把毛哈林爺爺接走了。臨走時,毛爺爺把我叫到他的家說話。他換了一身新衣服,臉色放光,手也不怎麼抖了,人精神了許多,似乎重新鼓滿了生活的勁頭。我十分納悶。他衝我眨眨眼,指著一位坐土炕上喝酒的大腹便便的大官模樣的人說,那人是他過去當胡子時的一位拜把子,他對這人有救命之恩,後來這人投八路當了官兒,現在城裏什麼社科院當院長,社科院下屬考古所要考查大西北莽古斯大漠中的一座古城遺址,苦於找不著向導,於是這位院長就想到了毛爺爺。當年他們倆當胡子時就是在那莽古斯大漠中的古城遺址裏做的老巢,那裏地勢神秘複雜,大漠風雲變幻無常,不知地形的人進去會屍骨無存。
我看著毛爺爺那播搖晃晃的身板兒,問:“你行嗎?”毛爺爺摸著我頭,“嘎嘎嘎”樂了,說:“小嘎子心不賴,放心,不是走著進去,說是坐飛機呢。”停了一會兒,他又盯著我說,“你倒要注意呢,尤其你那狼狗,它可成了胡喇嘛的眼中釘肉中剌,第一個要除掉的對象,你可千萬小心啊!”
“毛爺爺,有什麼辦法嗎?”
“走投無路時,你就找那位鄂林太所長,但別告訴你爸爸。”毛爺爺沉吟片刻,又輕聲告訴我,“最近胡喇嘛家後邊的那棵老榆樹鬧鬼呢,你沒聽說嗎?”
“我知道,一到夜裏那老樹上邊的樹洞裏冒藍光,還有鬼叫聲,村裏好幾個人夜裏撞見嚇出病了呢。”
“對嘍,你瞅著吧,熱鬧還在後頭呢。”毛爺爺又“嘎嘎嘎”開心地笑起來。我心想,這毛爺爺別看成天病歪歪的,村裏發生啥事可全逃不過他的眼睛。“還有啥熱鬧呢?”我追問。
“時候不到,天機不能泄露,你就等著吧,那棵老樹快了。”毛爺爺又神秘地衝我眨眨眼。
然後,他把他家門鑰匙拿出來交給我,他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讓我照看一下他的家,還囑咐說千萬別讓小偷進來呀。
我差點笑出來,他家還有啥可偷的東西呢。村裏有個笑話,有天夜裏一個外來的小偷摸進了毛爺爺家,翻箱倒櫃弄醒了毛爺爺,他告訴小偷自己找了三天沒找到一個銅子兒,你就別瞎耽誤工夫了,幹脆陪我睡一夜走吧。那小偷果然睡了一覺,臨走想喝口水,可水缸也是空的,氣得他罵一句倒了八輩子邪黴了,往他水缸裏尿了一泡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