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爸爸手裏的蒙古刀迅疾地切進黑馬的咽喉。熱而紅的血隨刀口噴射出來,那咽喉處如解脫了般地發出“咕兒”地一聲響,接著馬的雙眼終於合閉,同時擠落出兩顆大的淚珠,滴在爸爸握刀的手上。爸爸抱起馬頭痛哭。
爸爸大口大口飲著熱的馬血,他又往塑料桶裏灌滿馬血。接著就是切割,把剔好的馬肉一條一條地切割,攤在幹地上曬肉幹。最後點上火,烤熟帶不走的馬骨頭,還有雜碎等。就這樣,剛才還活著的黑馬,沒一會兒被他分解幹淨,化整為零。這回真的隻剩下自己了,爸爸望著那張空空的馬皮想。身上恢複了力氣,他站起來,揀起自己啃過的馬骨頭,放進那張空空的馬皮裏包裹起來,然後選個地方挖起坑。可地很堅硬,就用蒙古刀一點一點地摳挖,很費勁。他不停地挖著,過了很久終挖成個淺坑,就把馬皮連骨頭埋在裏邊。然後又搬來好多石頭蓋壓在上邊。
做完了這一切,他跪在馬塚前磕了三個頭。又守著馬塚過了一宿,腦子裏回想著黑馬從小馬駒長成大馬,與他們一起熬過的往日歲月。黑馬為自己家貢獻了一切,最後包括自己的血肉。他覺著自己欠了黑馬許多,毫不計報酬,辛辛苦苦任勞任怨為主人付出一切,黑馬比自己比人類可高尚了許多。
第二天出發前,爸爸把東西歸整了一下。幹肉條、馬血、獵槍之類是必須帶的,還有那副馬鞍子。按說沒有了馬,馬鞍子已成多餘,可那是祖傳的雕花馬鞍子,上邊鑲嵌著銀環和白銅圓釘,是蒙古男人最稀罕的東西,他舍不得丟下。於是他又扛起了那副空馬鞍子。爸爸又上路了。
這回精神氣兒充沛了許多,肚裏有了馬肉馬血,連眼神也變得明亮許多,已辨清了要走的。方向。
回過頭看一眼馬塚時,有一隻禿鷹不知何時從哪兒出現的,落在馬塚上正用爪子撥拉著蓋壓的石頭。顯然,嗅覺敏銳的它聞到了血腥。爸爸生氣了,回過身拿獵槍瞄準它,“砰”地放了一槍,禿鷹振翅高飛,逃得無影無蹤。爸爸有些惋惜,要是再靠近點打,或許能打著它解決了幾頓食用。漫漫的荒野依然無窮無盡地延伸到天際線。爸爸義無返顧地邁開大步。他曾見識過這種地形,那是當年當兵在大北疆,有一次迷路走進了也是這樣的大荒野,整整走了七天七夜。此時此景,跟那回差不多,同樣是朝哪兒看都是一樣單調的灰蒙蒙,令人發愁又泄氣的荒野。即便是遇上些小山也是低條的平緩的,上邊沒有樹,沒有灌木叢,更沒有兔鼠之類可獵物。此時若是膽怯和恐懼,孤獨的心靈會滋生出一種莫明的壓抑感,覺得空礦的四周緊緊地擠迫著你,勇氣一點點地被蠶食幹淨,那麼人就離發瘋不遠了。
爸爸緊了緊後背上的物品,邁動著堅實的步伐。
他經曆過,什麼都不懼,心中隻有一個信念:找回兒子,沒有別的,他無暇恐懼。他走著,不停地走著。
第五天頭上,爸爸遇見了那位驏騎馬背的瘦子。這樣的荒野上遇見個人,尤其一個多日沒有見到過人的爸爸,感到很親切。
從說話中知道那瘦子是販獸皮的,在北海子那邊盤了不少貨,可路上遇到劫匪搶了貨,同伴也被打死,他是夜裏偷騎光馬逃出來的。爸爸同情他,遞給他一塊幹肉條吃,他像狼般地撕扯著那塊生肉。
那人從鞋殼子裏掏出一張五十元票子,遞給爸爸說再給他塊幹肉吃。爸爸說不收他的錢,可以再給他一塊幹肉,但他得告訴去莽古斯大漠的準確方向和距離。
那瘦子怪怪地盯了一眼爸爸,說去那裏找死呀,那邊正鬧大饑荒,那邊的人都往外跑呢。爸爸告訴了理由。
瘦子就沉默了,半天才說你這當爸的不賴。然後又低頭想著心事,一邊告訴從這兒一直往西,再走個兩三個月就能走進莽古斯大漠的邊緣地帶了。爸爸又給了他一塊幹肉。
瘦子說,其實你不用太著急,那母狼會對你兒子很好的。爸爸說看來你對狼類很了解。
於是瘦子講了一個故事。小時瘦子隨其父到北海子那邊販獸皮,冬天吃的東西少,其父在冰湖上鑿個洞釣魚,岸邊樹叢豐有一隻老弱的狼始終盯著他釣魚。其父每次釣完魚回去時,從筐裏揀一條魚扔給老狼那邊的樹叢中,天天如此。有一次,其父釣魚沒小心,腳下一滑就掉進了冰窟窿裏。這一下壞了,冰湖幾米深,其父幾次掙紮著想爬上來,可冰窟窿邊又光又滑,使不上勁兒,又是大冬天的冰天雪地。其父凍得已渾身沒了力氣,根本爬不上來。正當這危急關頭,那隻老狼從岸邊樹叢中竄過來,一口咬住了其父伸出的手和袖子,並拚命往上拉。那老狼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氣,咬拉著其父毫不鬆口。其父有了著力點,終於被老狼拉出了冰窟窿,撿了一條命。從此其父再也不幹販獸皮這行當了。
瘦子最後說大家都說狼殘忍,其實狼比人可靠,這是我爸告訴我的。
爸爸咂摸著這故事,半天無語。
過了一會兒,那瘦子盯著爸爸的馬鞍子說,你就別再背空馬鞍了,賣給我,光騎馬背磨得我屁股都腫了。你有多少錢?爸爸問他。瘦子看著爸爸,琢磨他話的含義。我的馬鞍無價,要買你肯定買不起。這樣吧,我先借給你用,找完兒子後哪一天我再去找你要回馬鞍子。爸爸這麼說時,那瘦子臉色分明有不相信狀。
袓傳的寶物,我不會白送給你的,你可要保存好嘍。爸爸鄭重地說。
瘦子相信了,又麵有愧色地說,我隻好先走了,怕劫匪從後邊追過來,不好繼續和你做伴兒了。其實,我也是急著趕回家見我老父親,他病得很重。
走出一段路,瘦子又驅馬跑回來告訴爸爸,自己是哪鄉哪地叫什麼名字,到時一定來,他弄一大缸好酒等他。
爸爸笑了,說一定去。瘦子又詳細告訴了一遍爸爸要走的路途情況,離去時有些戀戀不舍的樣子。
爸爸望著他絕塵而去的影子,心說這瘦子臉上冰冷心裏倒挺熱腸子,可交,沒有白送他一副好鞍子。但願他能躲開那些劫匪。
爸爸繼續趕路,背上沒有了馬鞍就輕鬆了許多。又走了幾日,他的雙腳如針紮般疼痛。他坐下來查看,腳板上起滿了血泡,有的已被擠爛流著膿血。布襪子也磨爛,靴子底幹硬幹硬,一碰腳板就煞疼。他從背囊中抽出毯子,扯下一角,小心翼翼地包裹上雙腳,然後輕輕塞進靴子裏。
他隻好睡一夜才能走了,讓雙腳緩緩勁兒。後半夜,他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吵醒了。他坐起來往毯子裹著的獵槍裝上子彈時,就來了三位騎者,圍住了他,手電筒往他臉上照來照去。三個人向爸爸詢問瘦子的去向。爸爸說不知道,口氣不軟不硬。
有一騎者罵,不說宰了你。可他的話音未落,“砰”一聲槍響。他的氈帽子離開他的腦頂而飛走。
爸爸說你們別惹我,當過五年騎兵,你們這幾個土鱉劫匪還不是對手。井水不12河水,你們走吧。
三個劫匪麵麵相覷。可走又不甘心,被一個一直坐著未動的夜宿者就這麼打發走了,未免太沒有麵子了。其中一個悄悄挪動槍。可是爸爸懷裏的槍又響了,那人的座騎前腿中彈,受傷的馬一驚一尥蹶子,就把他掀下馬背。可他的腳還套在馬蹬裏沒拔出來,於是受驚受傷的馬拖著他脫韁飛奔而去。餘下的兩個人見狀魂飛魄散,掉轉馬頭追蹤同伴飛馳而逃。爸爸重新躺下睡覺,可擔心著瘦子,又睡不成覺了。
天亮後,他趕緊上路。
兩天後他發現瘦子的屍體,被丟棄在一座山包下。死得挺慘,挖去了雙眼,剁了十指,肚腸都流出來了,死前受了不少罪。自己雕花的馬鞍子和瘦子裝錢的鞋都不見了。這幫沒有人性的劫匪。爸爸罵。
爸爸後悔不迭。如果知道這麼嚴重結局的話,自己死活也勸瘦子跟自己一起走,盡管會有些麻煩和誤事,但絕不至於讓他丟了性命。唉,現在的人為了錢財都瘋了。爸爸挖坑安葬了瘦子。他接著踏上征程。
茫茫荒野上又行進著他那孤獨而不屈的身影,他那昂然奮進的勁頭,好像在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即便是天崩地陷,刀山火海也無法阻擋他前行的步伐。爸爸就這麼走著,走著。
蒼涼壯闊的荒原用沉默和無限的空間來迎接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