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安靜地坐在庭院裏的藤椅上,和他手中蒼老的拐杖一樣,一動也不動。他呆呆地望向門口,可那憂傷的目光,卻仿佛早已越過斑駁的木門,抵達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他的模樣,讓畫兒想起了一棵深秋的孤獨的樹。
畫兒一邊默默思量著,一邊慢悠悠地飄落下來。
畫兒落到了老人的膝蓋上,此時,它感到了來自老人心裏的一陣溫暖的悸動。它還看見一種巨大的驚喜,一瞬間灌滿了老人的目光。
老人的雙手,顫巍巍地拾起畫兒,又摸索著戴上了老花鏡:“是楠兒來信了嗎?哦,是楠兒畫的畫兒吧?”他喃喃自語著,目光在畫上一寸一寸地遊走。
他看著看著,仿佛聽見了山上啾啾的鳥鳴聲,聽見了小溪汩汩的流水聲,聽見了山花一朵緊追著一朵盛開的聲音。他聽著聽著,又仿佛看見兩個明亮的身影,輕輕躍動在畫上:他們一個高大,一個小巧,一個背著大大的背包,一個戴著小小的遮陽帽,他們穿過樹林繞過溪流爬上了高高的山岡,他們小聲地叮嚀大聲地歌唱,他們大手拉著小手,他們是親密的父子倆,是他和他的楠兒……嗬,那些快樂的時光又回來了。老人的手指摩挲著畫兒,發出簌簌的輕響。
老人緩緩地站了起來,把畫兒獨自留在了藤椅上。他拄著拐杖慢慢地在院子裏踱步,他想起,牆角的那棵蘋果樹就是和楠兒一起種下的。那天的風很輕,雲很靜,陽光很明亮,還有那麼多那麼多清脆的笑聲。他還想起,楠兒和蘋果樹一起長高的日子裏,那些叮叮當當的快樂,那些細細密密的哀愁……
老人沉浸在無邊的往事之中。
行走在那麼多閃閃發光的回憶裏,他覺得,這真是一個幸福而溫暖的下午。他甚至沒有注意,畫兒什麼時候悄悄地從藤椅上飛走了。
是的,當畫兒看見一絲暖暖的笑意浮現在老人的臉上,它便很放心地和咯吱咯吱的老藤椅揮手告別了。
現在,它覺得自己的每一處線條、每一種顏色都充滿了力量,來自快樂的力量。它很快就越過了城市最高的塔尖。在與塔尖輕輕擦過的瞬間,它又想起了心中的那個小小的秘密計劃,不禁開心地在空中翻飛騰躍起來,仿佛一隻真正的鳥兒。
正當畫兒做著三百六十度的飛旋動作,忽然,嘩啦一聲,畫兒撞到了一根幹枯的樹枝上,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冰冷的地上。
畫兒沮喪地攤開自己,輕聲歎息著,抬眼凝望剛剛飛翔過的藍色的天空。
可是很快地,它就被一些聲音吸引住了。那聲音細細的,柔柔的,好像兩片葉子在風裏耳語。可那聲音,又分明來自堅實的大地。
聽,它們在說——“好高的山呀。”“這朵花真好看。”“我最喜歡那條小溪,要是都變成蜜糖就好啦。”“嗯,永遠也吃不完的蜜糖河。”
這時,熙熙攘攘的談話聲裏,有一個聲音讓畫兒吃了一驚。它說:“咱們把這畫兒抬回家吧。”頓時,周圍的附和聲響成一片。
畫兒感到了一種密密匝匝的力量,正從它背後的土地上生長出來。“一二一,一二一”,在一片整整齊齊的號子聲裏,畫兒發現自己漸漸離開了大地。它終於看清,抬著它的,是一大群黑色的小螞蟻。
幾隻愛說話的螞蟻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嚷嚷著:“嘿,咱們把山和小溪搬回家啦。”“咱們一定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螞蟻。”“就是,就是……”
聽著聽著,畫兒也樂了,它忽然很享受這樣奇妙的旅程。它的身邊,褐色的大地在慢慢移動,成排的樹木在慢慢後退,清冽的空氣在慢慢蕩漾。畫兒覺得自己就像雲朵飄在空中,就像小船浮在水上。也許,很快地,就又能在天空中自在地飛來飛去了吧?
畫兒想著,靜靜地向高處望去。這時候,它忽然看見一張落寞的臉。那是一個年輕人的臉,他就坐在路邊的一張木椅上,時而仰天長歎,時而低頭沉思,時而把臉深深地埋進手掌心裏。
畫兒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一枚枯黃的樹葉上。那目光讓畫兒想起了一些寒冷的東西:冬天曠野上的風,屋簷下倒掛的冰淩,遙遠的天際中一顆孤獨的星辰。唉,又是一個不快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