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恍惚間又夢見有人坐在身旁,翌日起來又覺著是夢。王勳一大早就來告別,順手遞上個布包,裏頭是仇瑛親自做的提花袍子。江彬捧在手裏,隻覺著兩眼酸澀:“怎不早些拿出來?”
王勳鼻子裏出氣:“嫂嫂就給你一人做得精細。”
江彬笑了,輕輕撫著那上好的提花料子,複又將布包層層裹上。這時,王勳又遞來一小匣子,裏頭竟是幾罐銅錢。江彬皺了眉,王勳卻往他懷裏推了推:“你那些銀子留著日後接濟喬尚書,先拿這些用著!”
“哪有這理?”
“白銀多有不便,日後還我便是。”
江彬這才收下了,他離開時並未動過豹房的小金庫,也來不及去生藥鋪提現錢,隻托張忠將藏在生藥鋪的楊廷和還他的三十兩白銀拿來用著,這一匣子,看著也鬧心。
喬宇在外頭等著王勳,馬兒早被牽出來,見了王勳興奮地打了個響鼻。王勳接過韁繩,又對江彬道:“送別卻無酒無詩,江大人當真不解風雅。”
江彬聽罷“哢嚓”一聲折了門前一段柳枝遞過去,王勳被戳得鼻子癢癢打了個噴嚏,這才作罷。
上了馬,王勳回頭露一對虎牙:“欣兒抓鬮你若閑著便來吧!‘幹爹’的名頭給你留著。”
“本便是我的。”江彬端著手毫不領情。
王勳笑了笑,一夾馬肚走了。
江彬站了好一會兒,喬宇問他可要去都督府,江彬搖了搖頭,喬宇便自己走了。
江彬在府裏無趣,便去菜園裏轉轉,此時的茄子有些尚開著淡黃的小花,有些則已結了手指長的一截小茄瓜,嬌憨可人。平日裏這片菜地的都是胡管事照看著的,但喬尚也時常親自打理。
江彬正俯身看得起勁,正巧胡管事經過,江彬便問他些事,扯著扯著,胡管事忽道:“老爺月俸六十一石,老太爺、老婦人不願隨老爺來此地住,老爺便存些餘錢孝敬二老。”
這話說得語調平平,江彬卻聽出話中之意。喬宇身在江西的安土重遷的父母需他供養,而那微薄的奉薪到手大都是無法兌現的寶鈔,可江彬本以為,喬宇該與其他官員一樣,總有些別的斂財法子,但如今聽來,似乎當真隻夠糊口。
“王尚書與老爺乃管鮑之交,我等原都是他府上仆役,受命來此伺候老爺。”胡管事又補充道。
喬宇能在南京坐上這位置,是因有王瓊的庇護,而王瓊則是正德皇帝暫時安插在南京的親信,隻等有朝一日,將他調入京城共謀國事。可想而知,王瓊給喬宇指派的這管事、護院、仆從、廚子,必都是王瓊給的月錢,喬尚書管飯不管飽,倒也能留住人心。
胡管事看江彬若有所思的模樣,原本平板的音調又拉高些許:“當初,老爺怕江大人住不慣,找木匠訂了張架子床,就這般,江大人還道睡不踏實……”
江彬聽了話中的責怪之意,一時間窘迫起來,沒想到無意間的一句,落在旁人耳裏,倒成了不識好歹。
心裏堵得慌,便出去走走。可江彬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何喬宇要這般待他?莫非受人所托?這般一路思索著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兵部,此時喬宇尚在辦公,若要見他,須得等到日落之時。
江彬決定去別處走走,然而剛邁開步子,就見一人從邊門裏出來,正是喬宇本人。
喬宇神色凝重,步子又邁得匆忙,江彬想了想,還是跟在後頭。喬宇七拐八拐地走了好長一段,才在一戶坐擁幾畝農田的宅子前停下。經過管事的稟報,喬宇被請了進去。江彬在外頭找了處樹蔭守株待兔。
一盞茶的功夫,門開了,送他出來的是個花甲之年卻依舊背挺得筆直的男子。隻那眉眼,像極了一人。
江彬繞道回去,借著討碗水喝的名義向周圍的百姓打聽,才得知那宅子裏住的正是曾有一麵之緣的王守仁的父親——王華。上回正德皇帝召見,王守仁便順道來看望在南京養老的父親。隻江彬想不明白,喬宇與王華又會有怎樣的牽扯?
正德也好,喬宇也好,一個個都瞞著他。
江彬這般想著,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回到喬宇府邸後,坐在庭院裏看那池水中幾條被養得幹癟的錦鯉。
喬宇待天色漸暗才回來,神色如常,看不出半點端倪。
飯後,江彬漱了口道:“江某叨擾多日,恐有不便……”
喬宇不言不語,隻拿眼瞧著江彬。
一炷香燃盡,吃飽喝足的望微蹭了蹭三足圓香幾那細長的蜻蜓腿兒,依偎在江彬腳邊睡去,兩人卻依舊隔桌相望。
“再幾日便是仲秋……”喬宇終是先開口道。
江彬以為喬宇是要還鄉,想托他照看府邸,忙應道:“喬尚書放心去便是。”
喬宇愣了下,方斟字酌句道:“喬某已稟明聖上,明日便請江大人同往樂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