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鷸蚌相爭(1 / 2)

王勳忽然咧開嘴笑了,笑得江彬毛骨悚然,他仿佛能透過王勳掩藏在夜色中的眼,看到山河飄零、改姓易代、民不聊生。這是正德皇帝最不願看到的,也是王勳為兄複仇的玉石俱焚的方式,他要整個大明王朝,為他的兄長陪葬,日積月累地自內部分崩離析。

江彬打了個哆嗦身子便被向後一扯,再睜眼,竟發現自己仍盤在半舊的蒲團上,就好像方才不過是做了個夢。可這夢,未免太過真實,真實到觸手可及。

正疑惑,便聽著一小太監笑罵:“你可瞧見王尚書死時那慘樣!你拿死人東西,可別半路遇上了他!”

江彬心中一震,繞過去瞧,便見著那起夜的小太監慌忙將中衣裏藏的扇袋掏出來鎖到櫃子裏:“我可不信邪!這東西丟著也是丟著,我撿回來,該謝我才是!且都過了三七了,早投胎去了!”

這扇袋江彬認得,原是正德皇帝撕了半截“斷袖”,塞在這裏頭讓他帶著的,後來一來二去地便丟了,也不知怎的,竟會在王勳這處,想是他當了江彬的遺物藏在身上了……

角落裏被丟棄的蛋殼燈,殘留著仲秋的歡愉,小太監們又說起仲秋那日津津樂道的細節。

當晚,宮中辦了燈會,邀群臣來賞,行酒令,猜燈謎,看百戲,好不熱鬧。平日裏並不喜拉黨結派的兵部尚書王勳那一日喝多了,興頭上來,還唱了曲應景的江南小調,引得群臣跟著起哄。觥籌交錯幾番後,“正德皇帝”又邀了王勳和幾位重臣一同去西苑豹房賞民間搜羅來的花燈,那各式各樣,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爭奇鬥豔的花燈,迷了酒醉的眼,腳步也便隨著那花燈輕輕搖擺起來。直到吹拉彈唱又過了一輪,那些個陪同的朝臣,才發現不見了王勳。

眾人都道他怕是醉得不省人事,不知哪兒歇著去了,“正德皇帝”卻覺著不妥,命人四處搜尋。找了大半個時辰,小太監們累得滿頭大汗,抹一抹,抬頭看眼月亮,卻見那花燈中,竟掛著顆血淋淋的人頭。、

這一驚非同小可,“正德皇帝”即可下令封了豹房出入之處逐個盤問。又忙活了大半夜,才終於從湖裏撈出一具被捅成了馬蜂窩的屍身。那慘絕人寰的傷處,就好似光砍了王勳的頭,仍怕他活過來似的,此時,與江彬同房的小太監,便是在那時候偷偷撿了這個不知何時掉落的扇袋,藏著,掖著,當了日後談資。

聽他們說起王勳的死,江彬才明白自己方才做的那個夢究竟怎般意思。那恐怕是王勳臨死前,祭掃他墳墓時,真真切切有過的場景。即便那墓裏沒有江彬的屍骸,可王勳的心誠仍舊喚來了江彬的魂魄,聽他道臨終之言,了卻遺憾。

王勳被葬在同王繼一處,那棵曾陪伴著兒時兄弟倆的老槐樹,不久後便枯死了,似是殉葬。

江彬聽了這些拚湊起來的故事,便睡不著了。他從小太監們的房裏鑽出來,趁著宮女不注意偷偷溜到豹房裏吳傑臥榻之處。

醜時二刻,早已不上朝的吳傑卻已醒了,翼善冠、圓領袍,正襟危坐在床前,一雙眼直直盯著好似巨大宮燈的燈漏,好似那龍嘴張合,在向他訴說著什麼。燈漏三刻搖鈴時,他方回過神來,猛地站起身抬腳就往外走。門口的宮女忙提了燈走行在前頭,臉生的小太監們低著頭隻當沒瞧見,更沒有誰感忤逆聖意,大著膽子去告訴張永。江彬悄悄在後頭跟著,豹房,這個與正德皇帝相遇相知的地方,如今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清冷而陰森,像剖開的蛇,彎彎扭扭地橫屍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安樂地。可隻有江彬知道,這裏的鶯歌燕舞之下掩藏的韜光養晦。

可他終究鬥不過仙,這些個入了魔的仙。

兜兜轉轉的,吳傑終於在樂工、戲子們平日裏排演之處停下了步子。那是一處陳設了戲台的院子,裏頭掛滿了各色樂器,還有些百戲用的道具。吳傑瞥一眼宮女,宮女們便如蒙大赦般退得遠遠的,不敢抬頭張望一眼。

吳傑跨入院子,隨手取下支繪了龍紋的三麵鼓,先是試探般輕輕敲著,隨即,一聲接著一聲,愈發緊湊起來,就好似誰的腳步聲,步步緊逼。

那鼓聲戛然而止時,吳傑的身後也多了個人影。

吳傑擱下鼓,撫摸著上頭的龍紋淡淡道:“王勳死了。”

那人“嗯”了聲,將鬥篷帽子往後扯了,露出原本容貌,他近前幾步,也跟著瞧起那三麵鼓上的龍紋。

“你何時讓他對這皮囊動的手腳。”吳傑回過頭,看著月色下那溫潤如玉的男子。這些年,他依舊是這副謫仙模樣,歲月不敢在這鐵石心腸的男子身上留下半點痕跡,隻拂去了他心上的塵埃,令他如明鑒般映照出他人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