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晝度夜思的一句呢喃,宛如一隻殫精畢力的孤鴻,望穿秋水,窮盡天涯,終是落在相思樹前,銜一紙信箋遞與苦等之人,而那箋中卻是茫茫一片的白,因著千言萬語都寫不盡離愁別恨,書不盡命舛數奇。曆經幾番磨難,辜負幾世情緣,方以兩情相悅之初的雙眼望向心心念念之人,可那每一寸枯萎的青絲,都勒住了心口,割出一道道悔不當初的鮮血淋漓。
久久不聞回音,令人萬念俱灰的死寂中,江彬跪行到文曲跟前,顫顫巍巍地捧了他的臉,卻見一雙黯淡的眼中隻映出自己失落落魄的慘淡。
“梓潼……”雙目赤紅,語不成聲,“你應我一聲可好?”
引他入夢時也問了這一句,猶記得文曲怔怔望他半晌,隻道做了個夢。可原來,夢中人是他自己,夢中肆無忌憚地傷他個體無完膚,夢卻又癡癡問他為何對麵不識。
這便是因果,便是業報,他合該承受。可分明先前在鑒中瞧著文曲還好好的,怎此刻竟成了這般模樣?
江彬不敢再看那雙死氣沉沉的眼,一把將文曲摟在懷裏,飲泣吞聲,可終是落下淚來。那淚竟是紅的,滴在月白的袍上,暈開觸目驚心的血色。一滴,又一滴,點成了一朵梅。那梅,曾映在意氣奮發的武將身後,曾落在並蒂成雙的紅紙之上,曾生在的不知疲倦的斷枝之下。
如今,他尚可淌淚,可文曲卻從未在他跟前流露過溢於言表的悲戚,哪怕是“破鏡重圓”之時,也不過是在江彬肩頭倚上片刻,可江彬卻知道,他隱忍的苦楚要遠勝於自己,隻是在漫長的孤寂中,他深知懊悔與痛苦也挽回不了什麼,唯有摒棄雜念,沉澱悲喜,方能憑借根深蒂固的執念,倒行逆施地踐行相濡以沫的誓言。而事到如今,致他於死地的,便是這份求而不得的執念。
江彬抱著文曲,猶如抱著塊千年玄冰,他不言不語,任憑施為,江彬的心便跟著冷下來,如凍在半空中的朵朵槐花,不知該何去何從。
正在此時,一股殺氣悄無聲息地蔓延至身後,江彬因著悲慟反應慢了些許,卻仍憑著本能抱著文曲轉過半圈,堪堪躲過了一擊。可風浪過後,腰間那青珠卻已落入對方手中。
抬眼望去,偷襲之人正與年少時的他有著如出一轍的麵容,可那一雙熟悉的眼中卻滿溢著憤怒與嫉恨:“你還敢來?”
“瀾淵?”江彬依稀記得那仙童的名字,於天庭時,每每見著他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他隻道那是惱他總來叨擾文曲,卻從未料到,他竟也生出這般的妄念。
“嗬……都記起來了?”瀾淵狠狠捏碎了青珠,“必又是那幾個多事的!可既是來了,便休想出去!”
江彬方才記憶蘇醒,整顆心都係在文曲身上,早便忘了還有這麼個人物,如今見他那模樣,分明是打算同歸於盡的,心中不免焦急:“你恨我,如何都使得,可文曲若不醒……”
“你以為他成了這般模樣,是誰害的?”瀾淵的一雙眼鎖在麵無表情的文曲身上,對江彬的恨更添一分,“當初是你引他入夢!他信了你,便耗損心魂維係幻境。如今,他清明之時一日少過一日,待都忘了,也便是曲終人散。”
這話仿若萬箭穿心,江彬痛得收緊了臂膀,雙手卻微微顫抖著,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瀾淵見了他的狼狽,不禁冷笑:“這般惺惺作態,又是做給誰看?他本是清心寡欲的不貲之軀,如今墜入凡塵,墮入魔道,俱是拜你所賜!言而無信,見異思遷,你又有何顏麵要他除卻心魔?至死靡他的,唯我一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我非要伴他最後一程!”
說罷,殺氣又盛,動念之際,江彬身畔的河中竟竄起數股水流,在半空中凝成一支支冰箭,齊齊俯衝而下。江彬尚未從被責難的一席話中回過神來,待知命懸一線,已是為時已晚。
可就在千鈞一發之際,被江彬摟在懷裏的文曲忽地白發暴長,一簇簇如鞭子般揮舞著將那些個冰箭盡數掃落,隨後絲絲縷縷地攏在彼此周身,如一隻繭,護二人周全。
江彬愣了許久,方低頭看懷中人,卻見他眼簾低垂,神情木然,好似那驚人之舉,並非出於他本意。
不遠處被挫敗了攻擊的瀾淵,也怔怔站了好一會兒,方退了步,揚天大笑。那笑聲如杜鵑啼血,鴻雁哀鳴,而他的容貌,也隨著這淒厲的笑而幻化成了原本的模樣。他本是清秀而周正的,可此刻,那五官全因恨意而扭曲成了猙獰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