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夔州的當中,陸遊是得到上級官吏重視的。那時夔州的長官對於陸遊很器重,提名推薦,陸遊有《謝夔路臨司列薦啟》,見《渭南文集》卷八。但是他總感到在夔州找不到精神上的寄托。乾道七年,他在《東屯高齋記》裏談到杜甫的遭遇。
陸遊在大自然的懷抱裏,欣賞著農村中的生活。有時他也讀些道經,最能打動他的心坎的還是《黃庭經》。
“‘閑暇無事心太平’,這一句道著了。”他仔細地玩味著。從《獨學》這首詩也可看出他的心境。
師友雕零身白首,杜門獨學就誰評?秋風棄扇知安命,小炷留燈悟養生。踵息無聲酣午枕,舌根忘味美晨烹,少年妄起功名念,豈信身閑心太平。
老師曾幾在乾道二年死了,世交張浚也死了,從樞密院調鎮江,從鎮江調南昌,自己的命運簡直是秋風中的紈扇,眼前的生活是一片空虛,那還有什麼可說呢?在小詞中,他也一再地談到這“心太平”的意義:
悟浮生,厭浮名,回視千鍾一發輕,從今心太平。愛鬆聲,愛泉聲,寫向孤桐誰解聽,空江秋月明。
看破空花塵世,放輕昨夢浮名,蠟屐登山真率飲,筇杖穿林自在行,身閑心太平。料峭餘寒猶力,簾纖細雨初晴,苔紙閑題谿上句,菱唱遙聞煙外聲,與君同醉醒。
陸遊把書齋題名為“可齋”。他自己說:
得福常廉禍自輕,坦然無愧亦無驚,平生秘訣今相付,隻向君心可處行。
他的內心充滿了鬥爭。他一再和自己提出,惟有身閑,心才能太平;他說在早年的時候,要想建功立業,這都是妄念,是錯誤的。他指出生命和油燈一樣,燈中止燃一根燈芯,可以多燃幾時;生命中少做一些事,可以多活幾年。他悟到生命的秘訣了,這是內心許可的事。他的書齋是“可齋”,從此準備做可齋先生了。
“心已經安定下來了。”他安慰著自己。
心是安定得下來嗎?不錯,少做些事,生命可以多活幾年,但是倘若必須少做些事,生命才能多活幾年,活著又是為的什麼?這才是絕對自私者的邏輯。陸遊的內心又起了鬥爭。一陣陣的秋風,把寒雨打向紗窗,滴滴嗒嗒,陸遊眼看是睡不著了。他索性坐起來,雨聲嘩嘩地直倒下來。他吟著詩篇:
慷慨心猶壯,蹉跎鬢已秋,百年殊鼎鼎,萬事隻悠悠。不悟魚千裏,終歸貉一丘,夜闌聞急雨,起坐涕交流。
眼淚像雨一樣,從陸遊的兩腮直流下來,他感覺到時光已過,自己還沒有對於國家做出必要的貢獻。
乾道四年陳俊卿的右丞相發表了。俊卿字應求,福建興化人。完顏亮南侵的當中,張浚奉詔,冒著長江的怒濤下來,可是當時的主和派造他的謠言,甚至說他陰有異誌,俊卿上疏,直言“張浚忠藎,白首不渝,竊聞讒言其陰有異誌,夫浚之得人心,伏士論,為其忠義有素,反是則人將去之,誰複與為變乎?”這一道奏疏上去,沒有得到結果。他因為是侍禦史,有權請求麵對,索性在高宗麵前,把事理完全攤開,這才發表了張浚的知建康府事。孝宗即位以後,以張浚都督江淮諸路,以俊卿參讚軍事。及至符離大敗以後,湯思退建議取消都督府,以張浚為江淮宣撫使,駐守揚州。軍權完全削去了,但是還給他以死守揚州的重任,清清楚楚地這是主和派的陰謀,是湯思退、尹穡內心的秘密。俊卿上疏提出張浚如不可用,應當另擇良將;張浚如若可用,應當降級示罰,以責後效,不當改官。他甚至說清楚如若置張浚於死地,人情解體,尚何後效可圖。奏疏上去以後,孝宗完全醒悟過來,張浚的江淮宣撫使撤消了,依舊都督江淮軍馬。從這些方麵看到,陳俊卿是一位有血性負責任的大臣。
陸遊和俊卿的認識,還在隆興二年的春間,那時俊卿任職都督府參讚軍事,經過鎮江的時候,住在陸遊的能判衙門,他們之間,真是“無日不相從”,所以俊卿的右丞相發表以後,陸遊在賀啟中說:
名蓋當代,才高古人,瑰偉之器,足以遺大而投艱,精微之學,足以任重而道遠,方孤論折群邪之銳,蓋一身為眾正之宗。徇國忘家,惟天知我。論去草者絕其本,宜無失於事機,及驅龍而放之菹,果不動於聲氣。卓矣回天之力,孰曰拔山之難?積此茂勳,降時大任,豈獨明公視嘉祐之良弼,初無間然,亦惟聖主享仁祖之治功,殆其自此。某孤遠一介,違離累年,登李膺之舟,恍如昨夢,遊公孫之閣,尚覬茲時。敢誓糜捐,以待驅策。
俊卿在張浚幕中的時候,以禮部侍郎參讚軍事,地位本來高得多,因此陸遊有“登李膺之舟”四句,最後兩句,更提出他那躍躍欲試的心理。願意為國家擔負責任的人,永遠是熱衷的,這事不可為諱,也不必為諱。
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六日,陸遊的通判夔州軍府事發表。還是一位通判,可是由鎮江而南昌,由南昌而夔州,官職依然,路卻是愈走愈遠了。因為久病,不堪遠行,決定待到第二年的夏天赴川。
六年閏五月十八日啟程,二十日至臨安。在他準備啟程的當中,心境是非常複雜的。他說:
一從南昌免,五歲嗟不調,朝廷每哀矜,幕府誤辟召,終然斂孤跡,萬裏遊絕徼。
從乾道二年南昌罷官到現在,前後五年了,所得的是一官萬裏,怎能不使他傷懷?鎮江是軍事重地,南昌總還是一個大地方,可是夔府呢?正如詩中所說的:
又嚐聞此邦,野陋可嘲誚,通衢舞竹枝,譙門對山燒。
他真感覺到“浮生一夢耳,何者可慶吊”!
但是陸遊隨即克服了這一些悲感。他的心中永遠是一個戰場,他感到一官萬裏的可悲,但是他也感到這是一個為國家建功立業的機會。臨行的時候,他拜訪梁克家,這是紹興三十年的狀元,現在做到參知政事,政治立場,一向是堅定的,陸遊平時和他談得來,有《投梁參政》一首:
浮生無根株,誌士惜浪死,雞鳴何預人,推枕中夜起。遊也本無奇,腰折百僚底,流離鬢成絲,悲吒淚如洗。殘年走巴蜀,辛苦為鬥米,遠衝三伏熱,前指九月水。回首長安城,未忍便萬裏,袖詩謁東府,得拜求望履。平生實易足,名幸汙黃紙,但憂死無聞,功不掛青史。頗聞匈奴亂,天意殄蛇豕,何時嫖姚師,大雪渭橋恥?士各奮所長,儒生未宜鄙,複氈草軍書,不畏寒墮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