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幾首詩裏,我們看到陸遊的愛是如何的忠貞不渝,始終如一。對於戀人的愛如此,對於民族國家的愛也是如此。惟有忠貞不渝,始終如一的愛,才是真正的愛,也惟有這樣的愛,才能想起死去五十餘年的唐琬,便看到美人的倩影;也才能對危在旦暮的國家,發生無窮的戀慕。
陸遊在開禧元年(1205)十二月作《嚴州釣台買田記》的時候,題銜稱山陰縣開國子,可是開禧三年正月初二作《仁和縣重修先聖廟記》,全銜為“太中大夫、寶謨閣待製致仕、渭南縣開國伯、食邑八百戶、賜紫金魚袋”。他的改封渭南伯,大約在開禧二年(1206)。一位主張對外作戰的文人,在對外作戰的當中,獲得進爵的光榮,完全是意內的。
宋代的封爵,隻是一條虛銜,所謂食邑若幹戶,甚至食實封若幹戶,都是虛有此稱,所謂“渭南縣開國伯”,不但沒有這一國,甚至連伯爵的印也沒有。開禧三年(1207)陸遊自刻渭南伯印,有詩一首:
旋著朝衣拜九天,榮光夜半屬星躔,渭南且作詩人伴,敢望移封向酒泉。(自注:唐詩人趙嘏為渭南尉,時謂之趙渭南。)
韓侂胄的死,在十一月三日,當時在陸遊詩中沒有反映,可能因為政治的理由,他沒有作詩。十二月間有詩:
書文稿後
上蔡牽黃犬,丹徒作布衣,苦言誰解聽,臨禍始知非。
同卷又有一首《雀啄粟》:
坡頭車敗雀啄粟,桑下餉來烏攫肉,乘時投隙自謂才,苟得未必為汝福。忍饑蓬蒿固亦難,要是少遠彈射辱,老農輟耒為汝悲,豈信江湖有鴻鵠。
這首詩可能指出韓侂胄當權時的新貴,現在都遭到失敗了。
嘉定元年(1208)的春天,陸遊有《簡湖中隱者》一首:
夫子終年醉不醒,若為問我故叮嚀,書因遣仆馱黃蘖,詩許登山茯芩。疇昔但知悲驥老,即今誰不羨鴻冥,清宵定許敲門否,擬問黃庭兩卷經。
“湖中隱者”,當然還是陸遊自己。五六兩句,一邊固然悵恨前年的沒有參加作戰,同時也不無自幸免於放逐的意義。
作這幾首詩的時候,正在主戰派受到嚴重打擊以後,因此陸遊隻是慶幸自己的沒有遇到災禍,可是他立即表現了堅定的立場,他還是48歲南鄭前線的鬥士。他在《予好把酒常以小戶為苦戲述》這首詩裏,起初說:
我非惡旨酒,好飲而不能,方其臨觴時,直欲舉鬥升,若有物製之,合龠已不勝,豈獨觀者笑,心亦甚自憎。
接下他便直轉到:
正如疾逆虜,憤切常橫膺,蹭蹬忽衰老,何由效先登。上天無長梯,係日無長繩,可歎固非一,壯誌空飛騰。
我們隻要記得在這時期,主張對外作戰是一種罪惡,有人正因為主戰而得到殺頭或斥逐的處分,那便可以看到陸遊的立場是如何的堅定了。
嘉泰四年(1204),陸遊升寶謨閣待製,還山以後,可以領到半俸。嘉定元年(1208)二月,半俸被剝奪了,當時的製詞還給他一頓冷嘲熱諷:
……山林之興方適,已遂掛冠,子孫之累未忘,胡為改節?雖文人不顧於細行,而賢者責備於春秋。某官早著英猷,寖躋仕,功名已老,蕭然鑒曲之酒船,文采未衰,籍甚長安之紙價。豈謂宜休之晚節,蔽於不義之浮雲。深刻大書,固可追於前輩,高風勁節,得無愧於古人?時以是而深譏,朕亦為之慨歎。二疏既遠,汝其深知足之思,大老來歸,朕豈忘善養之道。
在最後的兩句,多少還帶一些“招安”的意味。陸遊是怎樣地答複呢?有七絕兩首:
力請還山又幾年,何功月費水衡錢,君恩深厚猶慚懼,敢向他人更乞憐?
俸券新同廢紙收,迎賓僅有一裘,日鋤幽圃君無笑,猶勝牆東學儈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