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常說來日方長,好像活著的永遠不會死去。但一轉眼又說人生苦短,好像不抓住光陰的尾巴飛奔,就會大禍臨頭。
趙錢孫從精神科醫生的辦公室裏出來,照醫生的指點到護士站找到了護理莊泰來的護士長。她正忙著配中午給各病房服用的藥劑,動作熟練,表情嚴肅,是個精明強幹的中年女性。她象征性地回憶了幾秒鍾,邊三言兩語地把情況說給趙錢孫,邊念念有詞地對著清單在藥櫃裏翻找。在她看來,人死的時候都有點力不從心,都想從一種不存在的高度總結和修補自己的一生,最後的表現卻大多是坐在後台聽觀眾席發出的陣陣掌聲和讚頌,然後來不及上台鞠躬、發表長長的謝幕詞,就疲憊地靠在不起眼的角落睡了過去。所謂臨終不外乎這麼一回事。
莊泰來和大多數人的區別在於他甚至沒有這樣的一席觀眾,盡管事先給他的委托人柳夢龍打了電話,但那天柳夢龍回電說有急事在忙,來不了,於是莊泰來就在幾個護士盡職盡責的照顧下獨自上路了。在這之前莊泰來大部分時候都不清醒,肺部瘀血,腦部水腫嚴重,伴有癲癇,所以醫生給他開了點嗎啡,基本上人是不痛苦的,稀裏糊塗地就過去了。整個過程沒有什麼值得特別說道的。說完這些,護士端著羅列著一排排塑料小藥杯的托盤走了。
“您是……莊泰來的什麼人嗎?”趙錢孫準備離開之前,一個小護士叫住了他,在見到趙錢孫回轉身一刹那的笑容過後,兩片紅暈迅速浮上她的臉頰,把幾顆雀斑襯得很俏皮。
小護士的眼睛細細的,說話也細聲細氣,她把一個裝藥用的紙袋交給趙錢孫,裏麵裝著一個橘黃色的乒乓球,上麵印著幾滴黑紅的血跡。
“我總覺得這個好像不應該扔掉,因為莊泰來的大部分東西都會被扔掉的。但好像也不知道給誰,委托人隻要了那隻銅雁。我留著好像也不太合適,好像是……”
按理說她不應該多事,一關係到人命總是很容易起爭執,大多數人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趙錢孫的目光很溫和,小護士撥弄著別在護士帽上的藍色發卡,猶豫片刻,說:“實際上這個乒乓球是委托人柳先生給的,因為很奇怪,看病人都帶點兒水果補品或者花什麼的,但柳先生那次來隻帶了這麼一個乒乓球,那次正好是我在莊泰來的病房裏,而且莊泰來那時候糖尿病並發心源性休克已經是重度了,搶救過好幾次。但柳先生來,在病房裏站了一會兒,然後把這個乒乓球塞到莊泰來手裏就走了。雖然莊泰來那時候神誌也不大清醒,但病人到了這個狀態,大多數人探病的時候還是會聊一會兒天,因為就算病人沒有反應,但說不定心裏麵能感受到點兒什麼……”
小護士說:“我本來也快忘了這件事了,莊泰來臨終的那兩天很不太平,雖然以他的狀況冠脈搭橋是不能做了,但總還是想救一救。那天一直從晚上十一點多忙到早上兩點,實在不行了,隻好放棄。莊泰來在B區,那天我在C區值班,聽說莊泰來不行了,就過去看了看,莊泰來身邊的機器都撤了,就放了個呼吸機。B區值班的同事都累壞了,全趴在護士站休息,我進去的時候病房裏隻有護士長守著。這時候我發現莊泰來手裏抓著這個乒乓球。護士站休息的同事說本來想摳下來,因為皮下和內髒都在大出血,到處都是髒的,撤機器的時候給他換了身衣服,這樣家屬什麼的如果來看也不至於太嚇人。後來看病人實在抓得太緊就算了。”
“等過了一天我再上班的時候就聽說莊泰來走了,柳先生沒過來,在電話裏說把人直接拉到殯儀館就行了。我想,大概到底不是親人吧,柳先生這樣也已經很難得了。”小護士說,“我又在B區輪班,收拾病房的時候就看見這個乒乓球落在牆角,也說不上為什麼,就給收起來了。”
走出海天康複中心的時候正趕上一場雷陣雨瓢潑而下,粗疏猛烈的雨水衝刷著街道和樹木,露出這座城市被長期忽略的底色。趙錢孫有種錯覺,他好像走在兒時的驢耳朵胡同裏,林立的高樓虛化萎縮成連排的破平房,在雨裏躲避奔跑的陌生人濕漉漉的麵目下泄露出一絲熟稔的神色……趙錢孫走在自己的回憶裏。破落的胡同就像他經常光顧的大排檔,熏嗆的油煙裏透出一股親親熱熱的勁頭。
一群頑童踩著水劈裏啪啦地跑過去,路人越是紛紛驚叫避讓,他們就越開心。趙錢孫也被濺了一褲腿泥水,為首的那個小子,趙錢孫記得他,他一腦袋讓大人崩潰的怪念頭,哪天他要是老老實實地隻丟個石頭砸破誰家窗玻璃,大家都要謝天謝地。但他通常隻丟自製的響炮,綁在自製的彈簧鏢上,還要添一個自己削的改良竹哨子,彈出去的時候仿佛火箭彈,囂張地呼嘯而過,把一個垃圾堆炸飛開來,附近十餘戶人家沒有一個不遭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