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你們奪走大雁,害死了他!”柳夢龍的眼睛仿佛能滴出血來,“那隻大雁是他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你們奪走了它,奪走了他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關聯!你們全部——都該下十八層地獄!”
鍾致遠的目光鄙夷中混雜一絲憐憫:“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不是大雁,而是你。”
柳夢龍張著嘴,一瞬間說不出話來。臉上幾欲衝破皮膚爆發的憤怒像巨浪遇上狂風,猛烈地掀動了一陣過後,他向後仰倒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土。柳夢龍大張著嘴,從他的嘴巴一直能看到最後一顆牙齒,一波波無聲的大笑從喉嚨深處吐出來,其他五官擁擠不堪,整張臉上似乎隻剩下這張嘴巴,嘲笑一切宿命的嘴巴。
鍾致遠臉上有種過度疲倦後的平靜:“看看文件吧,用眼睛,別用你那粒針尖大的心。莊泰來在你走以後就停了租房合同,為什麼?
“因為他不是海城人,他的研究也被別人搶了先,所以他要回家了。當然,他和誰也沒說過,我隻不過是猜測。而且我還猜測,他很久以前就想走了,但一直等到你被接走才動身,為什麼?
“莊泰來怕報紙、怕人,但你知道他在康複中心做了一件什麼事?他把一隻銅雁給修複好了,沒錯,就是你放在山神廟裏的這隻,為什麼?
“為什麼張磊家的大雁死在他麵前,他卻不怕大雁,為什麼?”
柳夢龍像個半死的人,他盯著鍾致遠,好像鍾致遠的一連串問題裏有他呼吸所依靠的關鍵物質。
鍾致遠說:“除非,大雁並沒有被摧毀,他的心裏有一隻大雁,一直有一隻,沒有被破壞過。你把傳統文化研究得倒是挺透徹,什麼相柳、睚眥、九天玄女,全都是罪人,無聊的想法上你都聰明得該拿諾貝爾獎了。但你的眼睛從來不往真正的事情上瞥一眼。我問你,柳夢龍,大雁是什麼?”
一時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腳下,黑沉沉的荒山像沉睡在一個過時的夢境裏,不肯清醒,也不肯開口。奔回到過去的時光裏或許曾有一千個詩人在這座山頭發出相近的感歎,慘淡的愁雲在昏黃的太陽下像浮動的黃沙,大雁從重疊的雲層裏飛過,聲聲鳴唳勾起遠遊人同一種黏稠厚重的思緒。無論在哪裏,幹什麼,堅持著,還是準備放棄了,白天的大雁和晚上的月亮,都把靈魂篩過一遍,篩出滿地的、不絕如縷的鄉愁。
“但他為了你一直就沒走,等你走了他才準備回去,而你的踐行贈禮是什麼,一顆人頭?”鍾致遠說,“真貴重。你倒是一根好稻草。”
柳夢龍手指顫抖著把文件撕得粉碎,撒在地上,像給自己撒了一把紙錢。
“司露的頭是你給莊泰來的。”鍾致遠說,“從山神廟出去,進入哪一個時空,隻有你可以控製?”
柳夢龍語調像機器人似的回答:“不,那隻是一個失敗的實驗。我無法在那個時空維持自身穩定超過三秒鍾。我正在試驗,我會成功的……”
“但莊泰來已經死了。”鍾致遠說。
“他沒死。”柳夢龍忽然把頭埋進膝蓋間。鍾致遠聽到一陣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什麼昆蟲在草叢裏鳴叫,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出來是柳夢龍在自言自語,聲音越來越大,“他沒死,他不會死的,我會救他的,我一定會救他,隻要MHC的穩態時間點更多一點就一定……”
“柳夢龍,莊泰來死了,”鍾致遠冷靜得近乎殘酷,“如果你把關閉MHC的方式告訴我,許多人還來得及得到拯救。”
“他不會死的,我會救他,他不會死的,他沒死……”
“柳夢龍。”鍾致遠叫道。
“他沒死、他沒死、他沒死、他沒死、他沒死、他沒死……”
“柳夢龍!!”鍾致遠一聲暴喝。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柳夢龍的聲音比他瘋狂了十倍,“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對我來說,對我來說……”
鍾致遠猛地飛腿給了柳夢龍一腳,他此時不願想起那本無論到哪都裝在行李裏的物理啟蒙書,書異常破舊,中間還缺了幾頁,莊泰來用幾頁手寫稿給補全了。鍾致遠現在隻想把柳夢龍當場踢死,但他強迫自己收手。
柳夢龍慢慢蜷縮起來,仍舊把頭埋在腿上。
“你起來,把MHC關掉。”鍾致遠說,為了抑製憤怒,渾身繃得像塊鋼鐵。
柳夢龍慢慢地抬起頭。他的頸動脈插著一支針管,紅色的血飛快地推動活塞倒灌進去。鍾致遠剛跨出一步,柳夢龍就粗暴地拔掉了針頭:“四管,我數過了。”他倒在地上,口鼻流血,眼睛像兩顆玻璃彈珠一樣漸漸地失去了光彩,僵直地瞪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