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學校教育中,對教科書的閱讀,應該是基本的。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教科書,是近代有了學校體製後,對學生心智成長所提供的濃縮維他命”,好的教科書是科學地概括集中了學科的基本知識和人類文明的精華的,它成為學生進入“文化之門”的主要途徑,本來是應該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在今天所實行的以應試為目的的教育中,教科書的閱讀與學習,成了應試的敲門磚,這就必然遠離其打開進入文明殿堂的“一扇窗戶,一扇門”,從而開啟心智的本性,而成了必須死記硬背、盲目信從的僵硬無趣的“知識教條”,不但完全扼殺了學生的懷疑精神、獨立思考和作為求知的基本動力的好奇心,而且事實上形成對學生的精神束縛,壓抑,以至奴役。這樣的“閱讀”,就從根本上倒了學生的“胃口”,使本來是最有趣,最有創造性,因而最能吸引充滿求知欲的年輕人的閱讀(包括教科書的閱讀與學習)變成了學生厭惡的,避之不及的沉重的精神負擔。許多學生因此而一生遠離閱讀;而另一些學生則逐漸習慣於這樣的“教科書閱讀”,以至不知道離開了教科書還有什麼閱讀,也不知道除了死記硬背,還有什麼閱讀方法、方式,成為“書櫥”和“書奴”,一個有死知識、無文化、無精神的畸形人。
另一方麵,將學生的閱讀視野完全限製在教科書閱讀、學習的範圍內,也造成嚴重後果。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本來閱讀是可以、應該滿足多種需求的,有生存需求的閱讀,思想需求的閱讀,工具需求的閱讀與休閑需求的閱讀,等等。郝明義先生將其分別比喻為飲食中的“主食”、“美食”、“蔬果”和“甜食”,如同身體的健康需要“飲食平衡”一樣,精神的健康也需要“閱讀的平衡”。如前所述,教科書的閱讀現在已經變成了純粹的生存需求閱讀,如果將其絕對化,唯一化,就破壞了閱讀的平衡,更會引發精神的失衡,使人成為“單麵的人”,除了死守住那點有限的生存技能之外,既不懂得追尋思想之美,也不會享受自由馳騁於精神世界的快樂,並且從根本上堵塞了“為人生開啟各種不同的想象與可能”的發展之路。
我們現在所麵臨的問題是,不僅在中小學教育中,造成了以應試為中心的生存需求閱讀成了唯一的閱讀,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我們的中小學生事實上是“我考故我在”,他們是為考試而生活,而存在的;而且,我們的大學教育,大學裏的閱讀與學習,也同樣是以“就業”為唯一目的,同樣是以就業為中心的生存需求閱讀為唯一的閱讀。而這樣的生存需求閱讀的眼光是極其短見的,如本書所引美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杜威所言:“(在太功利的社會裏),如果預先決定未來的職業,再把受教育完全當作為就業作準備,這會妨礙現在的智能發展,從而使為未來就業做的準備大打折扣”。這樣,就實際上把自己的人生之路引向狹窄化和極端實用化、功利化。
而這樣的生存閱讀的唯一化傾向,還必然延伸到學校教育結束以後的社會閱讀。郝明義先生在書中談到,他在飛香港的商務艙內看見一位衣著時髦的小姐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邊看邊做筆記;最後發現她讀的是一本談如何成功的暢銷書,令他大失所望。沒有想到,我自己也很快有了類似的“發現”:國慶長假我第一次出門,地鐵擁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幸而得一小夥子主動讓位,剛坐下就看見鄰座一位打扮入時的小姐,在埋頭讀書,從旁看去,是一本公務員考試的輔助讀物,內容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而我的反應,卻比郝先生複雜,我還是有點感動:因為今天的大陸許多青年已經根本不讀書了,這位小姐畢竟還在讀書,而且又在國慶假日的喧鬧中,或許她也是迫於生存的壓力,有幾分無奈吧。當然我也有些擔心:如果一個人從學校到社會,一輩子都局限在求生性閱讀,又會造成什麼後果呢?我想,不僅會造成前文所說的人的精神的僵化,以至奴化,而且也會造成閱讀眼光、品位的扭曲和閱讀能力的缺失。即使偶爾有一點休閑的閱讀需求,也會因閱讀鑒別力的喪失,而像魯迅所說的那樣,“迷於廣告式批評的符咒”,誤將“新袋子裏的酸酒,紅紙包裏的爛肉”當作“滋養品”“大口吞下”(《我們要批評家》):其實休閑閱讀也是有品味、品格的高下的。“思想需求的閱讀”當然就更是在“讀不懂”的借口下,被拒之門外了。這同樣都是反映了精神的荒蕪,心靈的缺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