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到羅馬
羅馬的夏天酷熱難當,熱氣從城市四周的沼澤地裏湧來,隻是偶爾會有一陣雷雨降臨。對於習慣了亞曆山大港習習海風的愷撒而言,意大利首都的這種炎熱太讓他難受了。在這個季節,有錢的羅馬人都會跑到阿爾班丘陵地帶去享受那裏的田園生活。他們可以在月桂樹和柏樹的蔭涼下舒舒服服地策劃他們要在首都實施的新經濟計劃和政治陰謀。同時,縱情酒色的詩人會用他們的筆墨讓這些人名垂青史。他們當中能把淫穢、醜惡的事用優美的語言表達出來的卡圖盧斯已經辭世了,取而代之的是辭藻華麗生動的維吉爾和年紀輕輕卻讓人看不出他那些優雅詩詞支持誰的賀拉斯。
人們有一種感覺,好像神明沒落的日子就要來臨了。所有人都在追求眼前能夠得到的最大快樂,因為誰也不知道明天將會發生什麼,到時今天的這些享樂明天是否還能夠擁有。整個羅馬城裏城外都是一些窮奢極欲瘋狂享受的人。如今雖然誰也不富有,但處處表現出了一種鋪張浪費的風氣。無論如何,花錢買個死後的英名可不是什麼好主意。相比之下把錢花在情婦身上所帶來的回報要實在得多。從長遠看來,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在錢上。從人類的始祖開始到現在,有哪個窮人當過執政官、市政官?隻要借得到足夠多的錢收買選票,當權後就可以再弄回來這些貸款,另外還可以再聚斂一筆錢財當作將來進一步發展的籌碼。加圖曾經以古人的方式生活,用道德的提升來彌補金錢的不足。但這種人最終的下場是什麼呢?不是用自殺的方式自我了斷嗎?如果龐培和克拉蘇沒有錢,他們還能有什麼作為呢?還有愷撒!在收買人心方麵隻有他的謀士能勝過他。這樣的帝國能不老邁疲乏嗎?
這一年的夏天沒有人離開羅馬,因為愷撒在那兒。他剛剛從非洲打完勝仗回來,還在塔普蘇斯打敗了龐培的最後一些殘餘勢力。曾經跟隨龐培的那些將領或死或傷,龐培的兒子死裏逃生亡命西班牙。愷撒的支持者們一聽說這次勝利,就提出要讓愷撒出任為期十年的獨裁官,這是羅馬曆史上的一次革新。當愷撒開進羅馬城時,他對百姓們作了一番真誠的演說,保證自己現在不是,將來也絕不會是一名暴君。他隻會再擔任為期一年的獨裁官和為期一年的執政官。反對派對愷撒的此番承諾隻是報以冷笑,當時大多數人的心裏體會到的也都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歡樂。
羅馬人更期待的是另外兩件極具轟動效應的事兒。八月,愷撒會舉行他的凱旋儀式,屆時將會有一個陌生人出現在五十萬觀眾當中——埃及女王!她從南方北上羅馬,愷撒經西班牙南下回國。到時,羅馬會有愷撒的兩位夫人和一個兒子!哪個聽到這種消息的人會舍得在這個時候離開羅馬,甘心錯過一睹愷撒外國情婦風姿的機會呢?
對於克婁巴特拉而言,與愷撒分別的這一年隻能用平淡無奇、波瀾不興來形容。愷撒在奪取一場又一場勝利時,她在忙著哺育兒子,接著又給他斷奶。現在是他出生後的第二年,要不是船搖晃得太厲害,他都可以自己站起來了。在經曆了無數的磨難之後,她終於等到踏上這塊土地的時候了,或者說是安撫這塊土地上那幾百個掌握其命運的人來了。在羅馬軍團的盾牌後,在強大的保護人的光芒照耀下,克婁巴特拉在這一年中享受著難得的安全與平和氣氛,亞曆山大人開始用一種正麵的眼光看待他們女王那不尋常的愛情了,因為他們都從埃及與羅馬的貿易中得到了不少實惠。不久,他們便真的認為那位羅馬將軍果然是阿蒙神的化身,而他們的小王子簡直就是天神之子。
克婁巴特拉在愷撒離開後不久便得到了他在小亞細亞初戰告捷的好消息。她把他的勝利歸功於愛情,是愛情讓他重新青春煥發的。或者應該直接歸功於她,因為她是愷撒所有的女人當中唯一一個替他生了兒子的人。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這些想法有多麼可笑,仿佛愷撒在遇到她之前就沒打過一場勝仗一樣。愷撒還給她送來了不少好消息,可她並不滿足於這些,她還在愷撒的身邊安插了許多自己的眼線,了解他不在自己身邊時的一切情況。她要知道每一個接觸過愷撒的女人的姓名和相貌,要知道他這段時間與妻子的關係如何。實際上,她對愷撒的行蹤了如指掌:愷撒在埃及停留十四個月後回到羅馬,先是迅速整頓了羅馬城的秩序,至少是緩和了城裏緊張的局勢。兩個月後他出征討伐龐培的兒子,直至現在再次返回羅馬時,才派人到埃及邀請她。這個邀請發出得盡管有些晚,但他現在完全可以像一位君主那樣在羅馬實施統治,正如他青年時夢想的那樣,準確地說,就是獨裁。
獨裁全是為了自己的兒子。這個想法在這分別的一年中一直激勵著愷撒。在戰場上有多少個夜晚,他在頭腦中把回羅馬時見到的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和那個為自己生了個兒子的埃及女人相比,都有一種想回到克婁巴特拉身邊的衝動。他意識到,自己對兒子的期待中包含著對那位戰火紛飛中相伴的情人的依戀。現在每當他取得輝煌勝利的時候,他都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他的第二個妻子,他心裏已經這樣默認了,這次行程已經被耽擱一年了。在這件事上他一定要像一位國王那樣力排所有阻撓。
羅馬帝國擺出了最盛大的儀式,在議員和官員們的簇擁下,愷撒迎接了同盟者——埃及女王和她的丈夫——十二歲的托勒密及隨行侍臣。華麗的異國服飾讓羅馬人驚羨不已。為迎接克婁巴特拉的到來,愷撒在台伯河邊,如今的多裏亞潘菲利公園,建了一棟別墅。為答謝克婁巴特拉在尼羅河上的盛情款待,他親自監督確保在她到來之前每一處細節都照顧周到、每一件用品都一應俱全。在某個陰涼的小房間裏還擺上了一張躺椅,掛上了一個簾子,用來紀念尼羅河之旅的水上宮殿。在她抵達的當天,他乘一頂快轎,從他安設在廣場樸素的家來到這個夢境一般的別墅與她單獨會麵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要開始過一種雙重生活了。而這種生活對他這樣一個閱曆豐富的人來說充滿著新鮮和神奇的魅力。他想起歡迎宴會上克婁巴特拉的樣子還像當初從地毯裏鑽出來時一樣年輕漂亮,略帶孩子氣。在去往別墅的路上,他最強烈的願望是要麵對麵地看看自己的兒子。她在來信中說,這孩子長得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轎子終於在別墅前的冬青樹下停住了,此時正是七月的黃昏,鐵門外無人等候。看來她的仆人都被遣走了。他也揮了揮手讓自己的仆人退下,一人走進大門,順著花園裏寬敞的路來到了別墅裏。路邊的灌木叢讓愷撒覺得有些好笑,猜測著這又是克婁巴特拉的主意。這位獨裁者已經習慣於用好奇的目光審視克婁巴特拉,她總會擺弄出一些讓他意外的東西。正在行走間,他似乎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在一張半圓形的大理石凳上,在一棵碩大的鬆樹下,克婁巴特拉抱著孩子坐著,似乎不太容易起身。但她衝著愷撒甜甜一笑,這笑容是愷撒的軍隊無法給予他的。他的目光從克婁巴特拉身上轉向孩子。他驚訝地發現,這孩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像克婁巴特拉的地方,儼然是自己的微縮品。尤其是孩子的那張臉與愷撒那張上了年紀、飽經風霜的臉極其相似。這種相似絕不是僅僅讓人回想起愷撒童年的麵相,而是這孩子簡直是今天這個滿頭白發勇士的一麵鏡子。孩子也瞪著自己的黑眼睛吃驚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和自己如此相像的陌生人。
在經曆了無數次出生入死後,愷撒此刻充分品嚐了神賜福於他的甘甜。但他也清醒地知道這種甘甜會是很短暫的,所以他用一種格外珍惜的心情來體驗這種美,就像我們不知道明天同一時刻是否還能體會到今日夕陽那種令人微微戰栗的心境。像當初離別時一樣,他現在又陷入了一種無法排解的憂鬱當中,出於禮貌他還是強作歡顏。
克婁巴特拉今天早上在顯現羅馬尊嚴的盛大場麵上與這位獨裁者闊別一年後第一次見麵,現在他們坐在郊區的一座孤獨的別墅花園裏。他的眼睛看著她給他生的兒子,然後又轉而注視她。她從他緊閉的雙唇中看出來了她取得的勝利:他就要成為羅馬的皇帝了,夢想即將成真!
羅馬城在這幾天簡直陷入了一種瘋狂的狀態之中。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向台伯河邊的別墅,想一睹這位外國女王的風情,並對她評頭論足一番。在一些市民看來,她就是神話故事中海倫的重生,但她畢竟是埃及人,那是一個崇拜野獸的民族。還有一些人拿她的出身取樂,說這位女王其實是一個托勒密和一個不知姓名的女人所生。人們談論她那位愛吹笛子、總會喝得爛醉的父王所欠下的債務,用嘲諷的口吻質疑她到底有沒有償還能力。在過去的十年裏,人們總是用一種責備的口氣談論愷撒的妻子,因為她沒有替愷撒生養孩子。現在,人們都普遍地同情起這個女人來,認為她是被冷落了的正室。當人們得知克婁巴特拉的妹妹被監禁起來時,也都帶著一種虛情假意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