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大眾》“詩版主”(1 / 3)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上海報界聞人錢芥塵,在白克路同春坊四十八號的寓所編輯出版了頗為醒目的《大眾》月刊。他在《發刊獻辭》中言明了雜誌創辦的緣起和宗旨:

世間一切動物,凡是有一張嘴的,總要飲要食;除此以外,更要說話。

鳥啁啁而言,雞喔喔而言,馬嘯嘯而言,蛙閣閣而言,至於我們人類,就應該侃侃而言。隻要有一日活著,我們便一日要飲食,也一日要說話。不論何時何地,我們總不能長期沉默,一語不發;我們每日對於任何樣的天氣,也不免要讚歎一聲,或者埋怨一聲。

畫家以丹青言,音樂家以弦管言,聾啞者以手勢言,然而最普遍的,莫如以文字言。一切書信,簡牘,報章,雜誌,都是以文字來和當代人說話的工具。

說話有時候,有地方,然而也有不限於一定時候或一定地方的,這便是一種適合於永久人性的說話,以及一種有益於日常生活的說話。

我們今日為什麼不談政治?因為政治是一種專門學問,自有專家來談,以我們的淺陋,實覺無從談起。我們也不談風月,因為遍地烽煙,萬方多難,我們的魯鈍,亦覺不忍再談。

我們願意在政治和風月以外,談一點適合於永久人性的東西,談一點有益於日常生活的東西。

我們談話對象,既是大眾,便以《大眾》命名。我們有時站在十字街頭說話,有時亦不免在象牙塔中清談。我們願十字街頭的讀者,勿責我們不合時宜;亦願象牙塔中的讀者,勿罵我們低級趣味。

淪陷區不願“落水”的文人已很久沒有說話的地方了。他們除了要吃要喝,還需要有說話的地方。所以錢芥塵的這份雜誌一創刊,便受到淪陷區一批靠賣文吃飯的文人的歡迎。

創刊號上有張恨水的《京塵影事》、包天笑的《拈花記》、程小青的《咖啡館》長篇小說連載,有錢士的翻譯小說《蔡夫人》和姚克的話劇劇本《清宮怨》連載,還有呂思勉、包天笑、徐卓呆、鄧糞翁、予且、錢公俠、盧焚、鄭逸梅等一批名家的散文隨筆和雜談,更推出“女作家特輯”,所以該刊一出版,在積鬱已久的淪陷區,便成為一件文化大事。據《申報》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八日“本埠”欄雲:“《大眾》再版出書:當代碩彥錢須彌創辦《大眾》月刊,本月一日創刊後,不三日行銷一空,本外埠經銷處紛紛要求添書,即趕印再版,業於昨日出版發售。內容精彩,有口皆碑。”《大眾》月刊出版三天就將再版的消息,也許是錢芥塵的自導自演,但“一紙風行”,也是一個基本事實。

在《大眾》創刊號上,許多人都注意小說、劇作和詞章名家,對何澄的三首打油詩卻忽視了。錢芥塵雖在《發刊獻辭》中標榜不談政治,但何澄的這三首詩沒有一首不是談論政治的。第一首注明為“打油詩”,實則是何澄個人的政治聲明: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廣東南海籍的何興農,出任汪偽國民政府僑務委員會委員,報紙在發表何興農任此職務時,卻把何興農錯為何亞農,何澄於是作打油詩予以調侃。指出那個何興農與我何亞農一東一西,風馬牛不相及,我堂堂一個真山老人,從來沒有向日偽政權低過頭,折過腰,現在你們以一字之差發表出來,真者成了假的,假者成了真的,我也隻能笑哈哈地說:“何幸折腰事,人來替老翁。”

興農與亞農,一字不相同。

既異東西籍,當然牛馬風。

古書猶有誤,新報豈全通,何幸折腰事,人來替老翁。

有何興農者,南海籍,近任僑務委員,報載誤興農為亞農,明儕疑問究竟,以詩答之,亦趣聞也。

第二首《無題》,何澄用“朝秦暮楚”典故,諷刺周佛海時而與重慶方麵暗通,時而又與日寇明過,朝朝暮暮,反複無常。但無論怎樣拿不定主意,你這個前生已種下惡因惡果的癡兒,到頭來也是“苦辛”一場,但決不會有好結果的。

既戀娘家莫娘人,嫁人暮楚豈朝秦。

盛言解放胡施綁?大展欺迷為救貧。

亂世無奇原不有,一時見怪或非真。

惡因惡果前生孽,釣上癡兒正苦辛。

第三首《克難坡》,更具強烈的政治意義。“克難坡”,本為山西吉縣黃河壺口瀑布邊上一個隻有六戶人家的小村莊,因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將司令部和山西省政府設在這裏,遂改名為“克難坡”,意為“克國難”、“克戰時生活之難”。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卻傳出閻錫山與日本陸軍省兵務局長田中隆吉勾勾搭搭,並簽訂了“汾陽協議”。何澄聞此傳言,對老朋友閻錫山也不客氣了,於是寫了這首憤怒異常的詩作。其中,“仕漢偏思亡漢室,連秦又欲倒秦戈”句,把閻錫山與日本侵略軍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一語點破:既然如此,“雄圖何必要山河”呢!

斯人斯世近如何?莫測風雲克難坡。

仕漢偏思亡漢室,連秦又欲倒秦戈。

陰柔無恥生存久,欺騙能圓過去多。

三晉蕭條吉縣甚,雄圖何必要山河。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大眾》月刊第二號隆重推出“詩版主”何澄。錢芥塵親撰作者簡介:“何亞農先生,論物望則文武兼資(士官畢業),言學問則新舊並擅,襟懷恬淡,有感每發為詩歌,打油詩固南北知名,膾炙人口,第不僅以俳諧見長,今錄其近遊常熟虞山二詩,一記王四酒家,一記三峰寺,除以墨寶製版外,更錄於次。”正欄內有詩兩首:

壬午秋飲於王四酒家今日虞山腳,猶存王四家,遊人能盡醉,醉到夕陽斜。

宿三峰寺留別逸溪和尚一夜清涼夢,三峰宿有緣。

我來幹淨地,眼見碧空天。

劫重人應悟,迷深佛可憐。

高僧心願大,說法住年年。

真山詩草(錢芥塵原按:真山為先生筆名。)王四酒家,位於常熟虞山腳下。三峰寺,在虞山第三峰。何澄這兩首詩,別有深意。先是說在虞山腳下的王四酒家吃叫化雞(據說,過去的王四酒家叫化雞做得好)、喝醉了酒,第二天到三峰寺留宿,與逸溪和尚交談。深深感到,已處在劫難深重泥潭中的那些投敵叛國的人,現在該是醒悟的時候了,如果再深度沉迷下去,連佛都不會可憐你了。在同期第六十九頁有《哀蟋蟀》,第八十七頁有《觀挑滑車》:

哀蟋蟀可哀可惜可憐蟲,露冷秋深運要終。

盆底鬥爭鳴得意,圈中旋轉力稱雄。

隻知好日方如火,那料微軀不任風!

修短全然由造化,何能苟活隱牆東。

觀挑滑車滑車滾滾如財寶,引入峽中馬怎收?

愈挑愈多心愈亂,難前難退勢難休。

貪嗔一念傷千古,精銳三軍葬九州。

既昧於人尤昧己,甘心情死快讎仇。

《哀蟋蟀》是借王孫貴族鬥蟋蟀的娛樂活動,諷喻漢奸們就是蟋蟀。因為參加鬥蟋蟀活動的蟋蟀多為雄性,壽命僅為百日左右,所以也叫“秋興”。這些“蟋蟀”為爭奪配偶權而相互撕咬,戰敗的一方很少有“戰死沙場”時候,不是逃之夭夭,就是退出爭鬥。無論勝敗哪一方,一過了“秋興”期,所有爭鬥的蟋蟀都會一一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