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台灣老兵·周雲亭(1 / 3)

周雲亭,山東青島人,91歲;1949年從青島港去台灣,時年40歲;1987年1月轉道菲律賓、香港回祖國內地後定居,時年78歲。

采訪時間:1999年8月16日。

采訪地點:山東省青島市城陽區夏莊鎮。

本來是一次難得的度假,可在去年的12月份便開始策劃有關“台灣老兵祖國內地尋親”選題的我,一到青島,便把兒子扔在賓館的客房裏看電視,我找到青島市台辦,洽談采訪台灣老兵的事情。

因為青島市在解放前是個非常大的港口,又因為當時國民黨撤退時從這裏帶走了66000人去台灣,還因為青島是我的老家。聽父親講,我們家裏就有當年被帶到台灣,至今沒有音信的遠房親戚,所以,選擇青島作為采訪地是我很久以來的心願。

事情進行得特別順利。很快,我就和台辦的工作人員開始了與台灣老兵的接觸。

他們當中遭遇各有不同,歸宿幾乎也不相同。有的家人還在,妻子兒女給他們一個回祖國內地定居的喜悅。有的幾十幾孤身一人在外漂泊,葉落歸根也隻有自己獨立門戶。更有的在台灣娶妻生子,大陸的家也枝葉茂盛,兩邊的家讓他們偌大的年紀在台灣海峽上空穿梭,跑得好辛苦。

在我采訪的二十幾位台灣老兵中最小的67歲,年齡最大的已經91歲。

雖然周雲亭老人不是我采訪的第一個台灣老兵,但是91歲的他,冥冥中讓我有太多的牽掛,腦海中幾乎裝了一個世紀的滄桑的他,實在是一段曆史的見證,更何況為了早日回家,他舍棄了所有的一切。在我采訪的許多老兵中,幾乎每個人都會在一年中的某個時間,收到台灣寄來的“餉銀”,也就是類似退役補貼類的一筆錢。數額大約在5000—3000美金之間。

而因為早回來了幾個月,又是沒有通過登記偷偷回大陸的,在台灣當了十幾年兵的周雲亭老人沒有這個待遇。

而盡管如此,老人最喜歡提的事兒仍是那句:“我回家的時候正趕上過小年。”

8月的青島美麗而愜意,與滿街都是慵懶的度假者相比,我們坐在青島市城陽區夏莊鎮周雲亭老人家中的交談有些過於滄桑,可這正是我想要的。

我是1949年從青島港被帶走的,當時我已經40歲,家裏四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兒12歲,老二老三老四都是兒子,他們一個9歲、一個3歲,最小的那個隻有六個月。

當時兵荒馬亂的,到處在抓兵。為了躲避我跑到山上藏了七天七夜。那時候莊稼也都荒了,山上也沒什麼好吃的,我每天餓了就挖野菜吃,渴了喝山溝裏的水,直到有一天實在忍不住了,便跑下山來準備回家看看,誰知走到半道上便被國民黨軍隊抓走了。

那時我們大概有幾百個人吧,都被送上停泊在青島港的船上,經過幾天幾夜的顛簸來到了台灣。

在台灣經過一番整編,我被編進了正規部隊,又很快被運到海南島,那時候戰爭打得很凶,很多人都死在了那裏。我們這些人被打死的倒不是很多,主要是北方兵到南方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天靠吃爛菜葉充饑,許多人都病倒了。我也算是死裏逃生才又隨撤退的國民黨部隊回到台灣。

那時候家裏根本不知道我的音信,是死是活他們到處打聽也沒有人知道。

我老伴帶著四個孩子像塌了天一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地裏沒有收成,她隻好拖著幾個孩子東家借西家賒,家裏少了我這個頂梁柱,那日子就根本不知道咋往下過。

我在台灣這邊也度日如年。

剛開始時還數著日子,總覺得很快就能回家。可時間一天天過去,兩岸關係也一天天緊張,回家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到了後來我甚至連是哪年哪月都懶得去記了,糊塗比清醒著好,一想起家裏活蹦亂跳的四個孩子,我心裏就針紮般地痛,我不在家種地,他們吃什麼?

在台灣的部隊裏一待就是十幾年,出來時正是壯年的我,退役時已是年過半百的老人。這十幾年在兵營裏就是混了個一日三餐,什麼積蓄也沒有的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找工廠打工,人家嫌我年紀太大,手腳不利索,不肯要我。想做個小生意又沒有本錢,從部隊裏下來,我幾乎要流落街頭了。

這時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我進了天主教堂當工友,每天擦擦、洗洗,掃掃院子,幹一些清潔的活兒,這樣我才總算有了棲身之地。

與青島海邊的喧鬧相比,鄉村的午後顯得格外寂靜。偶爾有蟬的鳴笛卻顯得更加悠長、寂寥。91歲的周雲亭老人回憶起往事來顯然有些吃力,可他話雖有些遲緩,但思維是相當明晰的。畢竟,一輩子經曆過的事情相信他至死也不會忘記。還有哪些人會比他們遭遇的更多。

我端起放在老人麵前的茶杯,卻看到老人布滿老人斑的手又點燃了一支煙。不知是老人的手有些顫抖,還是煙霧本來就是跳躍的,在那淡淡的霧靄整個籠罩了老人的時候,我想起了青島海邊那座久久矗立的“石老人”。

那也是一個盼歸思親的老人啊!

我在天主教堂安下身來以後,便開始想家裏的親都不知道怎樣了。

十幾年來我音信全無,我不知道老伴和四個孩子能不能還在等著我回來,不知道自己的老爹老娘是否還健在,不知道兒子的死活,他們該是一種什麼樣的牽掛。

那些日子,每當夜深人靜,我便跪在“上帝”麵前痛哭流涕,我要仁慈的上帝幫幫我,已經步入晚年的我別無它求,我隻要能知道家的消息,對於回家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那時我已經是70多歲的人了,想到自己來日無多,再拖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在台灣終了此生,我心裏就一陣陣害怕,畢竟我曾經是有家有兒女的人啊,我不甘心自己就這樣像個孤魂一直漂泊在外,就是死我也要回到家中。一股這樣的念頭使我再也無法忍受教堂裏平靜的日子。

那會兒每逢做禮拜就會有一些教友留在教堂久久不肯散去。他們當中有很多是退下來的老兵,也有一些老兵的家屬,在無法抑製的思鄉中,有很多人信奉了天主教,把自己交給了“上帝”權作一種感情的寄托。而在教堂做禮拜的時候,則成了這些無依無靠的老兵們互相聯絡交流的機會。

由於個性內向,也因為我的年紀比較大,對這種聚會我從來不怎麼關心,可是,有一次我發現他們特別地神秘,出於好奇我湊了上去,才知道他們當中有的人已托國外的朋友給家裏捎去了信,並且,也得到了家裏的回信兒。

當時由於台灣當局控製的特別嚴,這種事情要是讓他們知道了,有時會被抓去坐牢。

所以,大家夥對這種事兒格外小心。因為我在教堂裏做工友多年,那老實本分也是出了名的,老兵們都知道我這把年紀,不用說也是被想家的苦痛折磨了這麼多年。

我當時一聽有的人已經通過這種方式同家裏取得了聯係,我的心裏像被電擊了似的難受。

我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該嫉妒人家那些已和家裏聯係上的老兵。那些天夜裏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閉眼睛便是老伴拉著四個孩子站在村口等我。

我走時才六個月大的兒子,現在想必也長成了大小夥子。想到我這個當爹的對孩子們一點責任都沒有盡過,我心裏就愧疚的受不了。

那時候我的煙癮特別大,一天三盒煙都不夠,隻要沒事我就要手裏點根煙,要不心裏就發慌,就沒著沒落的。

我知道自己是想家想狠了,是在糟踐自己,有時候倒真覺著死了比活著好,上帝說人都是有靈魂的,我想也許死了的人魂可以飄回家去,那我寧願做個自由自在的鬼魂,也不要這樣受生死別離的煎熬。

當時我真是這樣想的。

也許是因為經曆的太多,已年逾古稀的周雲亭老人講話一直是比較平淡、緩和。

我懂得那些飽經風霜的心靈,有一種淡漠,不是因為麻木,而是因為承受。

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流離失所中,周雲亭老人所遭受的打擊可能遠遠超出了他的敘述。因為曾經百般無奈地獨自承受這一切,所以,他對往事會有一種坦然。

但那絕不是一種忘記。

尤其是他說到自己在當時甚至想到生不如死時,我發現他深深陷下去的眼眶裏轉動著晶瑩的淚水。

沉默使我們之間的空氣凝重起來,錄音機在沙沙地空轉著,可我無法去關掉它,我怕那“啪”的一聲響。這樣會讓沉浸在往事的追憶中的老人受驚。

窗外一隻鳥兒撲棱棱地飛過去,老人像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說:“那會兒我們這些老兵真的還不如一隻鳥兒自由啊!”

就這麼在對老家的朝思暮想中,我過了75歲的生日,又過了76歲的生日。

77歲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要不是教堂裏的教友紛紛湊錢把我送進醫院,恐怕我也活不到現在。

年歲一天天大了,身體又垮下來,出了院以後,我已經什麼活兒都幹不動了。

教堂是慈善機構,像我這樣孤獨無依的老人,他們也不忍心把我趕到大街上去,隻得讓我躺在教堂後邊的木板房裏,每天打發幾個修女給我送點吃的。

那時候說實在的我是在躺著等上帝來帶我走。前邊教堂裏的風琴一響,我就閉上眼睛,默默地跟著唱,每當這時我就感覺靈魂已經脫竅,它在空中飄呀飄,很快便過了台灣海峽,可是家在哪兒,我找不到,因為一切都變了樣,一切都已經讓我認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