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4章小河
真正伴隨我長大的是故鄉的那條小河。
那是一條名不見經傳的深山小河,卻一直在我的記憶中嘩嘩流淌。我的故鄉有一個很水性的名字——船形,顧名思義,船一樣的地方,船一樣的山包,沒有水是不可思議的。爬到故鄉東邊的山腰上看我故鄉所居的那座山包,的確像一條伏臥在水涯的大船——三麵環水,東西狹長,南北窄短,河岸之上是均勻的三十多米高的陡坡,陡坡之上是一片民居,杉樹皮蓋頂的、小青瓦蓋頂的房屋,齊齊整整地排列在一條青石鋪砌的丈把寬的小街兩旁。我的老家就坐落在小街西頭,挨近西邊山巒的街尾。
街尾,在我的故鄉,俗稱墟尾,街市也就叫做墟市了。墟尾與我家緊鄰的是一座大戲台,戲台正對著青石長街,坐在墟街上,不需要仰起頭來,雙眼平視就可以看到戲台上的演出。台前有一溜石階斜伸到台下,台下外側有一座大拱門,兩扇三尺寬一丈多高的大木門如果合上,想從西街出去就很困難了。拱門前有三條石板鑲砌的山道:往左側走,向南,下坳,跨過一座長長的木橋,循著山道上坡過坳,七裏之外便是資興縣皮石鄉的七裏村,再往前行三十幾裏路,就會走到湯市鄉——我故鄉的小河,就是從湯市鄉那裏潺潺湲湲流淌下來的。丈把寬的一條小溪,穿過崇山峽穀,接納數十條山澗泉流,到七裏村就變得像模像樣了——它左衝右突,氣勢洶洶,穿崖裂隙,騰越跳蕩,完全像一條桀驁不馴的巨龍,在山穀當中咆哮奔騰!
這條巨龍到了我的家門口,就變得溫馴得多了,雖然長長的亂石河灘,激起河水嘩嘩啦啦無休無止的濤浪喧囂,讓我們常年四季枕籍著它們睡眠,但它也不時在石崖下淘衝出一個又一個的水潭,白浪翻滾的急流像劍鋒一樣插進碧綠的潭水之中,喧囂頓時喑啞於一片深碧的沉寂,河水在深潭中聚合悠遊,看似平靜恬適,其實它們一刻也沒有停止流淌,到了水潭的灘口,河床被拉出一片寬闊平坦的淺灘,河水碧綠得像一塊翠玉,又像一片閃著青光的綢緞,你想掬它以為珍藏,又想裹它以為裙衫,不管怎樣,它總是你愛不釋懷的牽掛。
小河就這樣成了我無法抗拒的成長伴侶。
據說,我出生後的第一片尿布和屎片,就是我父親拿到小河邊,讓河水淘洗幹淨的。
據說,我母親生我之後,吃的第一碗雞湯,就是用從小河裏挑的水煮的,我吃的第一口奶汁就是我母親用小河水醞釀的。
據說,脫奶之後,我吃的第一口米湯,就是用小河水煮成的,我吃的第一口肉湯泡米飯,就是用小河水煮熟的……
我記得,我剛背起書包去上學的時候,每天吃過晚飯之後,母親把一家人換下來的衣服,用溫水、肥皂搓洗之後,總是讓我打著手電筒,照著路,照著石頭間流淌的河水,讓她在河邊把衣服漂洗幹淨。
我記得,我能夠幫著母親做點家務的時候,母親讓我去菜園裏拔棵白菜,拔幾個蘿卜,就是拿到小河邊洗幹淨,交給母親去切去炒的。
我記得,生產隊分了幾斤茶油給我家,母親一高興,決定搞一次夥食大改善,便讓我放學後端著一臉盆腳板薯,到小河裏去刨皮,天寒地凍的,河水像刀子一樣割著手疼,我仍堅持把腳板薯刨完,哪怕一不小心,凍得麻木了的小手抓不牢已經刨了一半皮的滑溜溜的腳板薯,腳板薯掉進河水裏,很快被流水衝走了,為了搶救那個腳板薯,我一腳滑落河水中,鞋襪褲子都被河水浸濕了,凍得牙齒打架,我也在所不惜——因為母親告誡過我,做一件事情,不論遇到怎樣的困難,都要堅持把事情做好。
我記得,每年年關,墟市上的各家各戶大搞衛生,把家裏的凡是能夠搬動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用洗衣粉拌穀殼擦洗之後,都要搬到小河裏去漂洗一番,在河岸上吹晾幹爽,才搬回家裏各就各位。母親是擦洗家具的統帥,我就是把家具搬運到小河邊去漂洗,又搬回家裏的走卒。年年如此,滿墟市醞釀著濃鬱的過年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