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我幼年的時代背景與獻身革命的經過(1 / 3)

我生於中華民國紀元前二十九年(清光緒九年,1883年),那時中國與世界交通已達百年,因一切不圖進步,故事事相形見絀。在我的幼年時期,中國正處於政治窳腐,軍事失利,經濟落後,外交無能的極度黑暗時代中。清廷黯於時勢,當維新而不維新,有誌之士鹹認清廷即亡國之前導,救國之障礙,無不義憤填膺,期以改造清廷挽救國家為己任。但因主張不同,遂有保皇黨(又稱立憲黨,維新黨)與革命黨(初稱興中會,繼改組為同盟會)之分立門戶。前者以康有為先生為首,主張君主立憲。後者以孫中山先生為首,主張民主共和。

康有為、梁啟超戊戌變法立憲,受慈禧太後之阻撓而一蹶不振。慈禧之所以一意阻撓立憲,乃受中國四千年傳統的家天下思想所驅使,為了維護子孫帝業,即置國家安危於不顧。殆至我革命黨之力量屢仆屢起,澎湃全國,清廷方圖於癸醜(辛亥後二年)立憲,已不及措。後人每有謂“戊戌立憲,萬世帝王;癸醜立憲,國破家亡”,這實在是對領導失時者之真實寫照。

中國四千年來君位傳子專製的家天下思想,不隻鑄成了政治的保守,抑且阻礙了物質的發達,中國的貧窮,實以此為根因。這是我自己的一個看法,我並且十分相信我這個看法。有人說中國文化不注重發達物質,反對奇技營巧,即妨礙了發達物質,我認為這是一個極不公平的批評。因為中國文化提倡“正德利用厚生”,“正德”是以德顯能,“利用”是以物養人,“厚生”是美善人生,最注重發達物質。“孝悌力田”,即是重農。“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即是重工。至排斥奇技營巧,不是指發達物質說,是指在不適於人生處耗費精神說。中國由古以來教民生活,不貴異物賤用物,不作無益害有益,這話反麵是打擊奇技營巧,正麵即是提倡發達物質。惟實現“正德利用厚生”,必須是“天下為公”的政治,不幸中國君位傳賢隻曆兩代,為時一百六十餘年,即變為傳子,一私一切皆私。在此君位傳子的專製政體下,很難父賢子賢孫孫皆賢,為保持不賢子孫的君位就要忌妒民間的賢能。此所以中國曆代民間發明雖多,不隻得不到政府鼓勵推廣,反遭到政府的打擊。此等行為,尤其在二千一百多年前秦始皇統一了中國以後為最。繼秦二千年來的政權,做法雖變,但均師其意。蓋中國當時無敵國外患,所慮為其子孫君位之害者,就是中國人民,因而一味施行愚民弱民的政策,不隻是物質學問不發達,即精神學問亦成了民間的產物,而不是政治的產物。

中國儒家的學問,“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發達物質的最高動力,亦是道德能力精神物質合一的圓滿道理。中國由古以來,說人民的幸福,一為壽,二為富,三為康寧,四為修好德,五為考終命。富必須加大生產力,正為發達物質的動力,其餘壽、康寧、修好德、考終命,亦均須發達物質來完成。所以說中國物質科學不發達,不是受中國文化的影響,而是被君位傳子專製政體的政治力量所枷鎖。明末李自成造反,就是因政府忌妒他富而好施迫成的。

為籠絡才智而開科取士,亦為維護君位的一個重要政策。這一政策發展到八股文時代,可謂極盡控製人思路,耗竭人腦力之能事了。我就讀私塾時,尚習作八股文,深感其在人腦中是懸崖絕壁,有時苦思終日,寫不出一個字來,不同於研究科學之有道路,有階梯。所以我常說:假如把作八股文的精神用於研究物質科學,其成效不知有多少倍。

我十九歲時(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為時勢所驅,認為欲有補時艱,有濟國危,隻有投筆從戎,乃考入太原國立武備學堂。越三年,清政府選送日本學習陸軍。山西那一次共去了二十個人,其中我和姚以價、張維清三人是北京清廷給以公費,其餘十七人是省給以公費。當出國之前,山西巡撫(俗稱撫台)張曾等所謂五大憲(撫台、藩台、臬台、學台、道台)對留日學生諄諄告誡:到日本後千萬不可接近革命黨人,以免誤入歧途。提到孫中山先生,尤極盡詆毀之能事。但我一登上日本的船隻,就不禁有無限的感慨!人家船上的員工做甚務甚,謙虛和藹,人少事理,與我們中國人的做甚不務甚,驕橫傲慢,人多事廢,顯然是一個進步與落後的對照。比至日本之初,雖對日本何以國小而強,中國何以國大而弱,不斷在腦中縈回,然因臨行時清官吏之言猶在耳,仍存心拒與革命黨人往來。但逐漸由所聽到的話與所看到的書中,感到清政府誤國太甚,特別是有一天偶爾翻閱保皇黨出刊之《中國魂》,益念知清廷之腐敗無能,清官吏所吩咐千萬不可接近革命黨人的話,至是在我腦中全部消失,遂決心加入推翻滿清政府的革命。

斯時正值孫中山先生在海外倡導革命,我聞其說奮然興起,即由結識而參加其所領導之革命運動。翌年(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中國革命同盟會(簡稱同盟會)在東京成立,我們參加革命運動之同誌,均為同盟會會員。我開始參加革命運動,距我到日之初僅僅三月,而我個人對革命事業之背向,則自覺判若兩人。我由此深深感到為政不可落後了時代,如落後了時代,則所培植之人才,皆為崩潰自己之力量。清政府選送日本士官學校第六批之留學生二百六十餘人,超過前五批的總和,不能說不注重留學生了,但參加推翻滿清政府的革命運動的,也多是我們這第六批留學生,這完全是清政府領導失時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