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找個四類分子來(1 / 2)

老三出任村頭,怎麼看怎麼不像,起碼不那麼知識化,比方既不會用電腦也不懂OK的意思。他黑頭黑腦,毛頭毛腦,一隻褲腳長而另一隻褲腳短,還經常在路邊呆呆地犯暈,比如盯著一隻螞蟻、一根瓜藤、一個機修師傅拆散的拖拉機零件,一盯就是大半天,直到旁人一再大叫,他才“哦”一聲,像從夢中醒過來。

“老三,你的手機響了。”

“天要下雨麼?”

他又經常這樣答非所問。

雖說也外出打過工,但他沒學回太多文明,隻學回了幾句牛屎樣的普通話。有一次在城裏進小飯店,他開口就找女店主要“婦女”,見對方先是愕然,接著啐一聲“下流”,便滿臉的困惑不解:“我吃飯的時候就是喜歡婦女啊。我又不是不給錢。你這個人真是!”

其實他要的不是婦女而是“腐乳”,即村裏人說的毛乳或黴豆腐,隻因口齒不清,才讓女店主萬分緊張,差一點跳起來操刀抗暴。

當上村頭以後,老三的一張大嘴還是常出亂子。特別是在鄉上開會,任鄉長說要建設“小康社會”,他沒聽頭也沒聽尾就插上一嘴:“小糠社會有什麼好?我看還是不如大米社會,更不如豬肉社會。社會主義搞了這麼多年,怎麼還要吃糠呢?”任鄉長提到“唯心主義”,他不知道什麼意思,居然興衝衝發表感言:“對對對,任鄉長說得就是好。做人就是要憑良心,一個臠心要在胸口裏端端正正地放好,嚴嚴實實地守住,不能被狗吃了。我這個人幾十年來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喜歡唯心主義。”

鄉長受不了這種胡言亂語,更討厭老三造謠——當時是小組討論,老三憤憤聲討縣林業局一個剛剛案發的貪官:“王眼鏡要吃就多吃點,要喝就多喝點,拿那麼多錢幹什麼?鄧小平說的麼,男人有錢就變壞,女子變壞就有錢……”

鄉長敲敲桌子:“何大萬,何老三,小平同誌什麼時候講過這話?哪本書上有?哪張報紙上有?”

老三注意到鄉長的臉色,手對門外指了指,把責任推給門外一片青山。

“你親耳聽見了?”

“我們村的國少爺,給我發短訊……”

“國少爺?就是那個偷牌照的?什麼人放屁你都信?”

“你的意思,是鄧小平他沒有……”

“你呀你……”

鄉長覺得村幹部的文化素質太成問題,隻好再一次耐心宣講,讓大家知道“一忠二孝”這類口白都得改改了,更重要的是:“小康”不是“小糠”,“唯心”其實是黑心和鬧心,鄧小平更不會說什麼男人和女人——他老人家連國內外大事都管不過來,還會來編這種無聊的三句半?會後,他還把滿頭大汗的老三留下來,找了幾本理論學習資料,比較通俗易懂的那種,讓他帶回家去好好讀一讀。又忍不住把改革形勢和幹部職責說了一通,把信息與流言的區別說了一通,恨不能把對方那個豬頭割下來,狠狠灌上一些科學與文化,再裝回他肩膀上去。“你讀不讀詩?”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還隨口問一句。

老三聽後抹了一下嘴巴,嘖嘖感歎:“看不出,你年紀比我輕了一輪,原來還是個四類分子。”

“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好學問,裝一肚子文章,了不得,了不得。”

“學問就學問,怎麼扯上四類分子?”

“徐矮子就是四類分子啊,最會寫對聯,辦書函,看風水,講古書,沒有什麼字不認識的。”老三再一次興衝衝。

鄉長事後才知道,對方是指村裏一個老地主,以前的階級敵人,劃入“四類分子”的那種,但那人中過秀才教過私塾,開口之乎者也,讓你不得不服。

“你怎麼不誇我是陳水扁呢?怎麼不誇我是恐怖主義呢?”鄉長沒好氣地大吼一聲,摔門走了。

老三撓撓腦袋,明白自己再一次禍從口出。他不大明白的是,“四類分子”大多是以前的有錢人,讀過書的人,難道讀書有什麼不好?這不是眼下最時興的事嗎?徐矮子早已不吃田租了,已死去多年了,他那頂帽子莫非還是不怎麼幹淨?……要是在村裏,他一看到報紙上難懂的語句,看到牌匾或碑刻上的繁體字,頭昏眼花之際,總是習慣性地大喊一聲:“找個四類分子來!”

意思是找個有文化的老先生來。

看來新時代的很多東西,確實需要他認真學習了。光知道蛇如何偷蛋,鳥如何偷蜜,木匠如何鑿榫,鐵匠如何打鏈,是遠遠不夠了。光是看看電視農業頻道裏的新技術也遠遠不夠了。生活真是山外有山和天外有天啊。

這以後,他在村裏是條龍,到鄉上是一條蟲,嚴防自己的嘴,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盡量不說話,以一種萬能的笑臉廣結善緣,算是禮多人不怪。如果有可能,他能不見官就不見官,一聽到鄉上通知開會就裝耳聾,或是衝著手機連聲喂喂喂,似乎手機沒電了,或者信號不好。一見鄉幹部上門來,他就從後門溜出去,緊急上山砍柴或下河放釣,躲避各種危險情況。實在躲不過,被人家堵在路上了,他就往太陽穴貼兩塊黑膏藥,再在鼻梁上拔出一道紅紅的痧痕,到時候響亮地咳上兩聲,咳出吐清水的樣子,然後籠起袖子坐在牆角,雙目無神,唉聲歎氣,氣若遊絲,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