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璐此番回磧,確是受命而來。
原來程璐在逃婚離家後的三年裏,先在北平大學旁聽,並受組織派遣,做晉京兩地學生運動聯絡人。以後,又去上海等地完成了一些特殊任務。民國二十六年春,她回到太原,參加了犧盟會並在民訓幹部團任秘書。當年十一月太原淪陷後,她受派去了晉東南決死一縱隊。十多天前,組織上找她談話,說有跡象表明,日本鬼子有攻占晉西北渡過黃河威脅陝甘寧的意向,而國民黨、閻錫山則企圖假手日本人加快限共融共滅共的步伐。在新的形勢下,她的家鄉古鎮磧口將成為日本人、國民黨和共產黨爭奪的戰略要地,希望她能回到家鄉去,協助當地黨組織發展鞏固統一戰線,壯大抗日武裝,保衛磧口這個水旱碼頭。
她現在的公開身份是臨縣國民政府商民部駐磧口代表兼中共臨縣縣委婦救會秘書。
那時磧口尚處於國共兩種政權、兩種軍隊並存階段。而且,由於其作為北方商業重鎮的特殊地位,行政上仍然延用明清以降“隔境遙治”的辦法,由臨縣三區和離石四區共管。
就在程璐返回磧口的次日淩晨,日本人的飛機在磧口投下一顆炸彈,炸毀商鋪數間,炸死客商數名。古鎮磧口三條主街十五條山巷頓時籠罩在一派緊張恐怖的氣氛中。
程璐是在撲火救人的現場,見到她的表姐夫崔鴻誌的。
崔鴻誌是李家山小村人。所謂“小村”者,是時人為區別於李家山大村而創造的稱謂。大村住著的李姓大戶,與西灣盛氏同為磧口開埠元勳。而今,磧口商會會長李子發和駐紮在西雲寺的晉綏軍某部三營副營長李子俊就是李家後人。村子原本不叫李家山,因李氏建宅於此而得名。這是一個同西灣一樣氣象不俗的村莊。村子依托三道梁、兩條溝而建,整個地勢活脫脫一隻飛出深山的彩鳳。李氏祖上原是臨縣北端陽坡村人,明成化年間遷來此地。清康熙乾隆年間,磧口商埠開發建設啟動,李氏慧眼識時,與西灣盛氏家族聯袂履艱,上演了一出彪炳史冊的壯劇。三百多年間,磧口已成享譽北中國的水旱碼頭;李氏以水流山積的財富做後盾,在兩溝間的鳳首及東西兩翼中之一翼大興土木。而今,依山就勢,高下疊置的明柱廈簷四合院已經修建了六七層。那赫赫威威的氣勢令每一個初來此地者乍舌。唯鳳的左翼及腋下,掘了些低矮的窯洞,蓋了點簡陋的草棚,住著崔姓窮人,此即所謂“小村”。
崔鴻誌家四五代前有一老女兒名叫崔玉榮,曾做過西灣盛家二門夫人;而崔鴻誌本人,又與盛如榮的小女盛秀芝成了親,故崔鴻誌應該是盛家世親。不過,崔鴻誌平日與盛家的來往倒遠遠沒有和李家多。原來那崔鴻誌從小聰敏過人,又兼出身寒門生性勤謹,故而在村裏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因為年齡相當的關係,他和子俊雖然門戶懸殊,卻自小要好。子俊三歲上死了爹,五歲上死了娘,好在哥哥李子發比他長著十五六歲,那時已經成家立業,對他百般嗬護,倒勝似父母在世之時。及至子俊該上學了,子發就讓鴻誌陪讀。誰知四五年過後,鴻誌倒可做得子俊先生了。陪讀勝過主讀,鴻誌的父母便極忐忑,向李家提出想讓兒子罷讀回家的要求。誰知李子發卻說:為甚?鴻誌比子俊好,這能怪得了你們?我已經把鴻誌看作自家親兄弟了。他讀書好,我同樣高興。我已打定了主意,隻要鴻誌想念書,就讓他一直念下去,我李家供他上大學。崔家本是李家佃戶,聽東家如此說話,慌得就要下跪,說:不敢,不敢。鴻誌他哪有那個命呀?李子發說:什麼命不命的!鴻誌有副好腦子,這命就好。你們有個好兒子,這命就好。我和子俊有了鴻誌這個好兄弟,我們的命也好。我李家今日出資供鴻誌上學,說到底還是為我李家。你二老就答應了吧。我這裏給你二老下跪了。子俊在一旁也說:哥的話在理。我也跪求你二老了。子發、子俊說著便真要下跪,慌得崔家兩口子忙說我們應承了,我們應承了。
不料崔鴻誌讀書卻沒有讀到大學畢業。民國十四年,鴻誌從磧口兩級小學畢業後,考入汾陽銘義中學。銘義中學係美國基督教會創辦的學校,校長其人頗為開明,舉凡五四以來出現的各種“主義”和“思想”在那裏似都可覓得蹤影。鴻誌在那裏接受了馬列主義,並於民國十五年一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同年暑期,鴻誌回磧發展黨員五人,組建了臨縣第一個共產黨的支部委員會。小夥子自幼生活在特擅彈歌小唱的李家山,會唱好多山歌小曲兒,這時他便“舊瓶裝新酒”,唱著山歌宣傳革命。
高高山上一苗蔥,
窮人看見窮人親。
長角羯羝戴串鈴,
共產黨是咱領路人。
一張桌子四條腿,
共產黨是咱先鋒隊。
一杆大旗耀眼紅,
鐮刀斧頭繡正中。
半天雲裏春雷震,
緊跟共產黨鬧翻身。
崔鴻誌的名字同他的歌兒一道一時傳遍晉西北數萬平方公裏的廣大山區,成了窮苦人夏天的扇子冬天的火爐。
可是當局卻給他安了個“赤化宣傳、圖謀不軌”的罪名。此後不久,學校在政府施壓之下,將鴻誌開除出校。
鴻誌讀書未成正果,李家並未嫌棄,隨將他安排在天成居做了二掌櫃。而磧口的共產黨組織,卻由於崔鴻誌的返鄉而迅速壯大起來。民國二十六年,抗戰全麵爆發,山西的犧盟會、動委會應運而生,與共產黨攜手抗日。崔鴻誌加入了犧盟會,同時出任中共臨縣縣委民運部長,兼磧口抗日遊擊隊隊長。
程璐和崔鴻誌彼此看著對方黑眉燙眼、汙髒滿身的樣子,嘿嘿笑了。崔鴻誌道:“我說嘛,你們家門口這兩日怎那麼熱鬧,原來國民政府是在歡迎你啊!說吧,你是不是下車伊始就捅了一下馬蜂窩?”程璐嘿嘿笑著,半晌才說:“我到縣上報到,聽說縣長將抗日捐款挪去開了私家煤礦,縣上的頭頭腦腦差不多都入了股……我擔心表姐夫你也合夥‘吃抗日’,就做了點小小的調查!”崔鴻誌道:“‘吃抗日’這等好事哪輪得上共產黨呀?讓我猜猜,接下來,我們的程小姐肯定是在大街上撒傳單了……”
程璐又嘿嘿笑了。
那時,國民政府臨縣三區區長賀芸、離石四區區長楊巨誠相跟著走過來,一見程璐,神色便有些緊張。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風,便欲繞道走開。程璐眼尖,叫道:“二位區長這是百忙中撥冗視察啊!”楊巨誠尷尬地嘿嘿著,敷衍道:“是啊,是啊!”賀芸陰沉的目光橫掃程璐,冷笑道:“是程部長、程秘書走馬上任啊!那我就順便知會你:縣上又下達了募捐任務,磧口三百多家字號都有義務為抗日盡力!蘭縣長過幾天親自來檢查……”崔鴻誌說:“賀區長,請你轉告蘭縣長,現在是國共合作抗日時期,程璐同誌受派回磧口,是上級對鎮上工作的有力支持,請國民政府保證她的人身安全,馬上撤銷對她的布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