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其時,程璐領著七八個人在東山一戶人家避了大約兩個時辰雨,見雨終於停了,便從屋裏走出來。隨行的女教員對程璐說:還有兩戶住得較遠的人家讓我獨自去走走吧,你帶現有的人先回磧口。程璐想想,道:也好。如果湫水河碰巧沒發大水,我們就過去了,免得隊長政委他們擔心。你如果下山晚了,就住我家,別急著過河。

程璐帶著七八個遊擊隊員走到湫河岸邊時,天完全放晴了。雨後初霽的陽光燦爛無比,四山染金,滿目青翠籠在一襲絳紫色的薄紗裏,夢幻似的。西北天際出現了一條絢麗的彩虹,將那夢幻裝點的更加神秘。

湫、黃二水濤聲如鼓。黃河河道突然變得寬了許多。目力所及,皆成汪洋。二磧那邊的巨浪銷聲匿跡了,老河水浩浩蕩蕩一路東去,從李家山村腳到河南坪的好大一片灘塗盡數成為河道。那從臨縣北川下來的山洪直泄黃河。在與黃河交彙的一刹,擊起一道衝天巨浪,而後節節敗退,朝後倒流,在湫河大川形成數裏地一個迴水灣。

水邊白花花一片赤裸的人影。中間有些穿了一點衣衫的女人往來穿梭。男人們大都手執一個長柄網兜,一人占住一塊地兒在打撈水中的漂浮物。那大都是些幹枯的樹柴、箱籠木頭、死牛死羊。偶然也有粗大的樹木連根帶梢順流而來。每逢有大件的財物出現在水麵時,那些身強力壯的男人們便競相跳入水中,一路與浪濤搏擊著直衝過去,將那龐然大物拖到岸邊。依照河上規矩,凡打撈水中財物,上手者皆有一份。於是在財物近岸的一瞬,會有更多的人搭上一手。在河邊,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他們眼中隻有水麵漂浮物,或是泥沙中的煤炭,沒有人會留心誰胖誰瘦,誰身上長著什麼物件的。男人們撈河自古以來赤裸其身,連自家姐妹、女兒、媳婦都不避諱。

程家人也混在撈河的隊伍中。程環和他的叔叔程雲鵬赤裸著身子站在河邊打撈樹柴,程雲鶴並未脫衣。他已經發現,今日水中有大量來自老河上遊露天煤礦的煤炭,便和家下幾個女人在河邊沉積的泥沙中刨挖。在寨子山村腳下,他們瞅見了一塊一人多高的煤塊,估計上萬斤不止,程雲鶴一邊感歎大水的神力,一邊手掂一把大鐵錘使勁砸,煤屑泥漿粘得滿身都是。在歇氣的工夫,程雲鶴手指河邊白花花的一片男人說:都是些沒腦子貨!撈柴哪如撈炭劃算。樹柴值幾個錢呀!語氣中滿是自矜和自傲。女人們點頭附和,卻又說:他們沒腦子是真的,可光有煤沒柴燒也不行呀!又說:河上飄著的浮財如果不快撈,水退時大都隨水走了,砂裏的煤炭遲點刨也是走不了的。程雲鶴想想也是,就也去河邊占地兒撈“浮財”,又讓女人們去歸攏二爺和環兒打撈上來的東西。幹了一陣兒,擔心那大煤塊被別人趁亂搶占,又轉回來獨自掂著大錘搗炭。

這時,程璐帶著她的人馬走過來了。程璐說:“啊呀爹,您的運氣怎這麼好!”程雲鶴道:“這輩子初見這麼大的煤塊哩,夠燒二年的了,河神爺關照咱哩。”程璐說:“爹,您一向樂善好施,是吧?”程雲鶴警覺地說:“你又想耍甚鬼心眼呀!”程璐朝她的人馬揮揮手,道:“快,把這塊炭給我爹砸開,送給附近的幾戶抗屬去。”

程雲鶴氣得鼻子口裏三股氣,說:“這可是我占住的。”程璐道:“好,您給咱占得好,讓它為抗日發光發熱去吧。”遊擊隊員們哈哈笑著動了手,鐵錘嘡嘡的砸擊聲中,程雲鶴無奈地搖搖頭,對女兒說:“進村借幾對籮筐呀,沒籮筐怎送嘛!”程璐道:“抗屬都有人在河邊呢,砸開分成幾堆,一戶一堆。”又說:“爹,快把咱家的男人都叫來刨炭——刨炭上算哩。”程雲鶴嘟囔說:“就讓他們去幹不‘上算’的吧。”程璐道:“咱家缺那點燒灶柴啊!您這是故意怠慢優撫抗屬哩。”程雲鶴苦著臉叫:“我的小姑奶奶呀,你別給我亂扣帽子了,我執行你的命令還不行嘛!”一頭說話,一頭去叫人。

程璐下山後見河上水大,暫時無法渡河,就決定先幫抗屬們弄些柴炭。

河畔上突然出現了幾個陌生人。他們既不撈柴,也不刨炭,隻是這邊看看,那邊瞧瞧。他們好像對這個白花花的世界挺不習慣,尤其是對男女混雜,男人們卻一絲不掛的情景很不以為然,臉上不時有嘲諷的笑意綻開。當他們發現程璐帶著的幾個男人始終衣冠嚴整地忙乎著時,仿佛在食人生番的世界裏,見到同類似的興高采烈了。內中有一個大個子的粗壯男人還哼起小調來。那調式也是磧口地麵從未聽過的。他們朝著程璐他們走過來了。那時,大煤塊已被砸開,遊擊隊員們正把它們分作幾堆。程雲鶴手指幾個凹凸不平的砂圪梁,對程璐說:“讓你的人在這些地兒挖吧,保險有大炭。”程璐笑道:“您快回村給咱多弄些鐵鍬來。”程雲鶴看著女兒道:“咦,你倒會抓差呀!”程璐說:“您為抗日做貢獻,共產黨會記著您的。”程雲鶴道:“等抗日勝利了,你們還不知到哪裏去了。你們記著我頂甚用!”話是這麼說,他還是轉身回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