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田是日本橫濱人,但出生在中國上海。他的父親當年在上海做棉紗生意,母親也隨住上海。河田在上海一直待到大學畢業,才回到日本。三十五歲前他子承父業,也做棉紗生意。三十五歲那年,他被征調入伍,來到中國。先在東北,後來華北,一直幹“特高課”。去年日軍西略山西,他受派來到離石,在鬆井司令長官手下做“特別行動隊”少佐副隊長。因為曾是商人,故鬆井常派他扮作商人周旋於中國商界,為日軍籌措各種物資。名為做生意,實為訛詐罷了。最近,華北駐屯軍司令部要求離石駐軍在半年內籌集糧食一百萬擔、食油五十萬斤、藥材三到四萬斤,為日軍下一步更大的軍事行動作好後勤準備。
鬆井對河田說:“這批物資至少有三分之一需在磧口搞定,從現在起,河田君,這是您的任務了。當然,這生意不費一槍一彈做成最好,如需軍事上的配合,您開口就是。”河田麵露難色,說:“這數量是不是太大了點?”鬆井臉沉下來了,道:“河田君,這是聖戰的需要!”河田“哢嚓”一個立正,說:“哈依!”但隨即又說:“以生意論,這是需要很大一筆錢的。”鬆井笑了,用生硬的中國話道:“聽說磧口流傳著一段順口溜:磧口是個金盆子,家家戶戶有銀子。一家沒銀子,碼頭上掃它幾盆子。河田君,你是一個中國通,難道不明白這順口溜的含義?”
河田無話可說了。不過,他還是提出了一個要求:此次磧口之行,要帶著他的女兒河田秀子。
河田秀子,帝國軍醫大學畢業,現在也在離石,是隨軍醫院見習醫生。
河田扮作行商模樣,攜女兒突然出現在三槐堂。
河田對女兒說:“你要記住,從現在起,你是商人河田的女兒,年輕的建築學家,慕名到磧口考察古建築的。你要在三槐堂住上一段,摸清盛家銀窖位置。磧口還有李家、程家。你可以以盛家為立足點,設法將李、程兩家的底細也摸清。你可明白,這對帝國,對我們河田家族都是意義重大的一件好事?”秀子看著父親搖搖頭,說:“我不明白。我是醫生,我隻知道看病救人。”
河田的眉頭皺起來了,打斷女兒的話,厲聲道:“河田秀子,你是醫生,但首先是大日本帝國軍人。”
秀子沉默了。眸子中有淚光閃爍。半晌,聲音低低地接著她先前的話說:“而且,我好像覺得這事有點,有點……”秀子頓頓,琢磨半晌,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準確表達她對這件事看法的詞:鼠竊狗偷。她說,“我好像覺得這事並非您說的‘一件好事’,而有點近似‘鼠竊狗偷’。無論對帝國,還是對我們河田家族,都有點丟臉……”
河田惱怒了,喝道:“住嘴!你明白你現在是在同誰說話嗎?站在你麵前的是你父親,但首先是河田少佐,是帶你去執行鬆井司令長官命令的長官。命令,你懂不懂?”
“哈依!”河田秀子無話可說了,按操典要求哢嚓一個立正。
就為出發前的這段對話,父女倆一路上都沉默著,直到進了三槐堂,站在盛府五脊六獸、接屋連宇的建築群前,氣氛才在秀子的一聲感歎中活躍起來。
待月廬的護院一眼就認出,河田就是去冬造訪過盛府的那個日本商人。他聽說大少爺克儉曾去離石找過他,發現他並非真的商人,而是個貨真價實的鬼子。護院忐忑不安地站在大門口,隔著門縫麵對河田,不知道現在他該不該禮待這個人。
河田好像看出了這男仆的心事,彬彬有禮地鞠躬道:“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如果有什麼不方便的話,我就站在門外等盛掌櫃回來吧。”
護院不說話,他在用心打量這父女倆。說真的,平日裏盛府人來人往,偶然來三個兩個外國人,也是有的事,所以上一回並沒有怎麼在意他。現在,護院看見:眼前這個鬼子不過四十歲左右的樣子,人長的細瘦白淨,說起中國話來,儼然一個學校的教書先生。而站在他背後的那個姑娘,長得可真夠秀氣的,都能趕得上璐璐了。就在他的目光落在姑娘身上的時候,那鬼子又朝他鞠了一躬,說:“小女秀子慕名前來拜訪盛府,請多多關照。”那秀子這時也朝他鞠躬致意,說:“給您添麻煩了。”護院有點疑惑了,他怎麼也看不出如此優雅的一對人兒會是鬼子!護院不忍心讓河田父女站門外了。他想,盛府向來好客,哪有將客人拒之門外的!便是他二人真是鬼子,諒他們也不敢即刻行凶殺人。何況我也是練過一些拳腳的,怕了他們不成!那護院這麼一想,就躬身作了個請進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