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民國二十九年陽曆年元旦前一周。
那一天磧口逢集,街筒子裏遊動著好多為了生計不得不來趕集的人。街道兩廂的店鋪平日沒有多少生意可做,今兒卻是早早就缷去鋪板,開門迎客了。店鋪外的高圪台上,小商小販們也是早早占了攤位,將他們五光十色的貨品擺置出來,各種腔調的叫賣聲隨即便此起彼伏了。
那一天時逢黃道吉日,五裏長一條街上出女娶媳的不下十戶,絲弦鑼鼓競相鳴奏,簫管嗩呐爭與應和。鞭炮聲聲,人語喧嘩,古鎮呈現出近年來少見的熱鬧。
那一天,程璐剛從遊擊隊設在吳老婆山的流動哨位上趕回磧口。她風塵仆仆,疲色滿麵,一路走,一路苦苦尋思:根據上級提供的可靠情報,駐在離石的日軍鬆井聯隊昨日一早已經從離石出發,展開了對晉西一帶的新一輪掃蕩,可是奇怪的是:吳老婆山那邊從昨到今卻毫無動靜。難道是上級情報有誤?難道是鬼子改變計劃半道撤回離石了?難道鬼子此次晉西之役改變了一向以磧口為主要進攻目標的做法,也不準備渡河西略了?難道吳老婆山不是敵人進攻磧口的必經之路?難道鬼子找到了一條新的更隱蔽的通道?想到這條可能存在的新的、更隱蔽的通道,程璐的麵孔突然變得煞白,連呼吸也急促起來了。眼下的磧口,國共雙方的軍事力量差不多都成空白。在此種情況下,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場滅頂之災將成為必然。而況,由於在此之前,敵人一次次掃蕩失利,近期又有幾個月未曾進犯磧口,一種輕敵麻痹情緒正如流行性感冒在碼頭上下廣為蔓延呢!這幾天,程璐跑遍了磧口周遭十多個村子,和那裏的黨組織一道動員群眾抓緊空室清野,做好反掃蕩的準備。然而可以看得出來,怠惰情緒是普遍存在的。今日是磧口的大集,是季節轉入嚴冬前的最後一個大集。這個日子,從古到今都是一年中人氣最旺市麵最熱鬧的大集之一。早在兩三天前,程璐已起草了一份取消這個集日的“告白”,在鎮街及磧口周遭各村廣為張貼,又特地告誡商會會長李子發,讓他共同做好各店鋪工作,將這個集日的規模縮小再縮小。工作是如此這般做了,可效果如何呢,她到底有些不放心。這不,天剛亮,她便從吳老婆山匆匆趕回磧口。程璐一路走,一路從樊家溝、寨子坪臨時抽調來一些民兵,在磧口以東大小山頭廣布瞭望哨,隨時搜索敵人可能出現的蹤跡。當她終於走進磧口鎮街時,不禁為眼前人流如湧的情景驚呆了。
程璐顧不得多想,就近跳上一道高圪台,兩手圈成喇叭,反複呼叫起來:鄉親們,鬼子的隊伍昨日一早就從離石出發朝咱這邊來了,說不定馬上就到,大家快快疏散!鄉親們,快……
真的嗎?有人問,既是昨日一早出發,要來的話早該來了。你們就讓大夥把這個集趕完吧。
就是!當即有人附和,我們家婆姨孩兒過冬還沒棉襖棉褲哩,就指望今兒糶了這點糧,買點棉花……
李子發出現在圪台上。程璐當即轉向他:李子發,快!通知各家店鋪,馬上關門!
李子發瞠視著程璐不說話。在他的記憶中,這程璐從小有點野,可見了他從來都是“叔”長“叔”短的,甚時這樣大名小字說過話!這一回為賀芸他們派捐,原本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末了他不是還把那筆款何時解運臨縣城的事透露給她了?她怎就不體諒他的難處呢?他有點委屈呢。再說按鬼子行軍的速度,要是昨日一早就從離石出發,今日天亮前就該出現在磧口了。既然現在這裏還是風平浪靜,說不定敵人跑別處去了。兵荒馬亂的年月,遇這麼一個賺錢的日子不容易,就不能讓商家把今兒的生意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