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珩是在接到父親的信後請假回來的。
信是跑南路的磧口商人捎到的,隻有兩句話:
程大少:
我和你娘都要死了。你不打算回來看看?
實際上,程珩也想回他的家鄉“看看”了。自從去年夏天蜻蜓點水樣回家又離家,他對“家”突然有了許多過去從未有過的牽掛。尤其是,妻子盛秀蘭對他說過的那句話,總是不分晝夜寒暑地錐刺著他的心。
是在離家前的那天夜裏。是在午夜過後。程珩一覺醒來,見妻子盤腿坐在炕梢(土炕靠窗的地方)上,還在為他縫補老粗布襪子。睡眼矇矓裏,程珩盯著妻子緊緊盤在一起的兩腿看了許久。在程珩的記憶裏,他所見過的青年女性中,沒有一人是像妻子這麼盤腿打坐的。隻有在農村,在那些農村老太太們中間,才有這樣盤腿打坐的。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一對小腳上。一股怪異的感覺又一次潮湧在他的心頭。一燈如豆。在昏黃的燈光下,妻子的手指專注而靈巧地翻動著,翻動成朝露晨曦中的玉蘭,一朵又一朵。妻子的針線活做得漂亮。多年來,在他的一班同事中,他的衣衫總是最合身的,他的鞋襪總是最耐穿最舒適的。大約就因了這些緣故,他極少買西服穿。程珩每回一趟家,總要帶到機關十雙八雙的鞋墊兒。那些鞋墊兒都是妻子用五色杭線繡成的。繡的是萬字蓮花,或者歲寒三友。妻子繡的鞋墊兒簡直不是鞋墊兒,是些高超的藝術品。這些藝術品一到機關,總是被同事“搶劫”一空。每當彼時,向來縈繞於程珩心頭的那種令人不快的怪異感就會突然為一種由衷的自豪所取代,雖然那情形隻是短暫的。此次歸家,妻子於他,在向來的怪異中,似乎又平添了許多乖戾。兩天來,除過一日三餐和短暫的睡眠,妻子好像從未停止過飛針走線。她翻箱倒櫃,將他所有的衣衫,無論棉、單,都翻騰出來,逐一細加檢視,凡有破損的全部縫補一遍。新襯衣早已縫好了三套。鞋墊兒一繡二十雙。連手悶子、耳套子都是一弄兩副。兩天來,她好像從未主動同他說過話,這也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以往,她的絮叨是很令程珩煩躁的。可是這兩日,她沒有同他主動說過話,沒有,一次也沒有。她將縫補好的、他的那些衣衫鞋襪分門別類打包好,是用清一色紅陰丹打包的,看上去紅彤彤一堆也覺乖戾。
最後一雙老粗布襪子終於縫補好了,程珩看見妻子抻抻腰,揉了揉眼瞼,將目光投向他。程珩連忙裝作熟睡的樣子。一陣衣裾窸窣之後,程珩感覺妻子是下地去了。程珩再次睜開眼時,看見妻子將燈樹兒端到條案上,找齊紙墨筆硯,自家坐在杌子上一筆一畫書寫著什麼。寫好了,妻子依舊坐在杌子上,兩眼盯著窯頂看,一動不動,眼角便有些亮晶晶的東西溢出了。妻子嗽嗽聲,開口道:“程先生!我知道您醒著,我和您說句話:您把我休了吧。休書我自個兒寫好了,您一會兒簽個字吧。您走時,記得把那些穿戴都帶著。天一亮,我就回娘家……”
程珩沒吭聲。他突然感覺心裏一陣刺痛。一陣從未經驗過的刺痛。妻子稱他為“程先生”,稱他為“您”!她說:您把我休了吧。都什麼時代了,她居然還說“休”!然而,這一回,程珩並未感覺怪異。他隻是感覺自慚!與自慚同時感覺到的,是一股溫暖的、潤澤的、柔和的、綿軟的情緒,突然在他的心頭彌漫開來。他的眼睛模糊了。
可是,當程珩張口要說話時,妻子已經站起身,款款出門而去了。直到第二天上午,程珩離家時再未看見她。程珩唯一能做的是,讓程珂趕去盛家代他向妻子致歉,請她務必原諒他的“無德無義”。
此後一年的光景,在程珩的感覺中是無比漫長的。作為省府參議,他受命追隨長官行旌顛躓於山西與陝西之間,雖然他所從事的工商律法研究在戰爭博弈中似乎派不上用場,但上司卻要求他恪盡職守,隨時隨地伺應長官驅策谘詢。而那閻錫山,也確是有點兒張喬張致。有時明明被日本人追得屁滾尿流,卻會心血來潮,召他“谘詢”起某一項經濟律法來;有時白日奔忙一天,夜裏剛剛入睡,他也會突然召見,同你討論一番“應戰經濟”。今年以來,程珩和他的幾個同事更是接受了一項指令,要在短期內拿出一套方略,將“克難坡”這個彈丸之地以及它周圍數縣建成“光複山西輻照全國”的應戰模範經濟區。於是,幾個月來,程珩一直忙於“克難坡”周遭經濟律法曆史與現狀的考察研究。